沈砚枝没从祭司那里寻到快速做人的法门,倒是给自己讨回来了个名字。

  祭司名叫沈砚,他便叫做沈砚枝。

  但他心底的那恐慌一直没有散去。

  近些时日,天气渐渐燥热起来了。

  虽说沈砚枝曾经是在黄沙大漠风吹日晒过的,但自从万冥国建国,他便过得十分滋润,雨水什么的,从没短缺过。

  最近他却明显地感到,万冥国的水土开始干燥,连带着他的灵体都蔫头耷脑的。

  不知为何,天气越热,他就越发心慌意乱,这种心慌意乱只有在看见祭司的时候能消减不少。

  但祭司还要忙于国事,不能天天见他。

  于是他一旦开始心慌意乱,便伏在祭司的书房内,一笔一划地写自己的名字。

  每当他坐在案台边,他便会想起祭司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时的模样,神情专注,笔走龙蛇。

  沈砚枝不写沈砚枝,只写沈砚。

  看见这两个字在宣纸上晕开,他就不那么闷热了。

  ——

  惊蛰日,无雨。

  祭司又被叫走了。

  沈砚枝很清楚,祭司在为万冥国的大旱操心。

  夜深人静,一声惊雷石破天惊,沈砚枝翻身从祭司的榻上爬起来,屋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他拨开窗,在一阵一阵的闪电中,和万冥国的所有人一样,等着这场雨的到来。

  闪电照亮了院落中的青石板面,他在等着一滴雨砸下。

  雷鸣一次比一次响,近乎要将天穹劈出一道裂口,可始终没真正开裂,也没漏下一点雨滴施舍这座城池。

  第二日,城内开始闹起来了。

  沈砚枝听人说,惊蛰落了雷,那距离下雨应该不远了。

  他兴冲冲赶去钦天监,想去接人回来,却看见了祭司与皇上的争执。

  祭司跪伏在地,烟墨色衣袍染尘:“陛下,这场旱灾是万冥国必须度过的劫难,是死去的上万祭品降下的劫难。这并非天谴,而是人祸。”

  坐在上位的君王道:“朕不需要管他是天谴还是人祸,朕现在只需要你稳住人心。”

  祭司道:“即使引来春雷暂稳了人心,雨水也落不下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障眼法,能安慰百姓一时,不能安慰他们一世。这场灾难是万冥国积攒在骨髓内的,必须花费巨大的代价完全剔除,才能获得新生。”

  帝王暴怒:“你能引来春雷,为何引不来雨水?!!!朕之所以养着钦天监,为的不就是如今?你可知,若是让百姓在水深火热中煎熬十年,万冥国会成什么样子,朕会成什么样吗?!”

  祭司不答。

  君王脸色阴沉:“暴动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朕会被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遭天下人耻笑,永世不得翻身!”

  他缓和心绪,走下王座,睥睨地上的青年,将人扶起:“天下人皆道沈祭司能通草木,调阴阳,朕昨日已经见识了爱卿引雷的功夫,想必降雨对卿来说,也不在话下。”

  祭司垂首而立,不卑不亢:“臣恐怕要辜负圣望了,臣即使能通草木调阴阳,但那都是与天地沟通。但这一次,陛下想必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天灾,是人祸。是万冥死去的亡灵,在作孽。”

  被青年冰冷又坚执的目光一晃,帝王面色又是一变:“那依照卿的意思,这件事情,无解?”

  祭司道:“并非无解。只需城中所有百姓从今日起便开始斋戒,斋戒三年,全国从上到下,从达官贵人到佃农乞丐,无一例外。更需要君上行善积德,抚慰亡灵。”

  帝王一愣:“全城百姓?无一例外?”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老幼妇孺,力工农民,新生婴儿和身怀六甲的妇人,甚至还有一些疑难杂症不喝酒吃肉便活不下去的人,这些人如何可能斋戒,甚至三年之久?”

  祭司并没有回答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因为这些问题无法解决,他只是道:“陛下需要知道的是,在这场斋戒中,一定会死人。陛下必须放弃这一部分人的性命,才能换回万冥国未来的太平盛世。否则,死的将不是一部分人,而是,全部。”

  殿内蓦然沉寂了下去。

  君王沉思良久,终于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祭司神色微动,像是有话要说,但终究只字未提。

  那个方法,无异于饮鸩止渴,绝对不可以。

  他没再说话。

  君王的视线在这位年轻的祭司身上停顿良久,道:“朕,还有一事相求。”

  不用他开口,祭司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他主动道:“陛下天潢贵胄,自不能失了民心。因此此番斋戒,臣会全部以钦天监的名义举办,陛下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将自己摘出,不必插手此事。”

  皇上必须是民心所向,若是让万冥国的子民知道自己的君王放弃了自己,那招致的,可能就是新一轮人祸了。

  因此这个恶人,必须全部由钦天监,由这位年轻气盛的祭司来做。

  政令宣布下去了。

  布告张贴在大街小巷——

  全国斋戒,为期三年,若有食荤腥沾酒色者,斩立决!

  一开始,还有达官贵人不当回事儿,于是祭司亲自带人,杀鸡儆猴,在午门处决了十余人。

  其中,有肱骨大臣,太子少傅,国公嫡子,甚而至于,还有皇子。

  祭司用城门口挂着的人头彰显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全城百姓都被这阵势骇住,看向站在处刑台上的那位冷面祭司,犹如看见了万冥国黑沉沉的未来,正在向他们席卷而来。

  极端的压迫下不可能没有反抗,在这场战争中,人民是最无辜的受害者,他们反抗,斗争,为自己的妻儿,为自己的老母,但一切的对抗在铁律面前,犹如蚍蜉撼树。

  短短半年,祭司以绝不容忍的姿态,砍杀了所有反动者。

  他手上沾染的鲜血越多,人民的愤怒便越发高涨。

  这燎原怒火不再是抱怨上苍的不公,也不再是抱怨天子的不作为,因为有了这么一个祭司,所有所有的怨愤,统统降诸在了祭司的身上。

  事情已经开始歪曲,旱灾和死亡逐渐被人民遗忘,斋戒的初衷在口口相传中,已经不再是为了祈福积德。

  而成了祭司的独角戏。

  他们说,是祭司废除人命祭祀,引来天罚,因此要让更多的人死去,去填补这三年的猪牛羊祭祀带来的窟窿。

  这场斋戒中,他们死去的亲人,死去的朋友,都不是为了万冥国而死,而是因为祭司。

  因为祭司一个人的错误,所以要让整个万冥国替他受罚!

  至于天子,天子一定是被祭司控制住了,否则不可能看百姓被这妖人置于水深火热而无动于衷。

  因此,一场名为拯救天子,实为讨伐祭司的起义上演了。

  他们高呼恢复人命祭祀,一群饿得形同枯槁的人民,在尸横遍野的土地上,仅仅靠他们眸中的恨意和星火,便足以燎原。

  他们围住皇宫,逼至钦天监,见到了那位恶贯满盈的祭司。

  但这一次,他们无功而返。

  祭司告诉他们:“若是恢复人命祭祀,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到时候万冥国面临的不再是个体的死亡,而是灭亡。”

  为了家国大义,他们忍了。

  他们的立场在祭司的三言两语下土崩瓦解,他们还差一个立场,没有这个正当的,能够把祭司拉下神坛的立场,他们就永远无法成功。

  怎么办呢?究竟该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父母亲人在这妖人的祸害下丧命,眼看着他为所欲为而无法将他制裁?

  终于,惊蛰日的春雷撕裂了这场暗沉的天幕。

  露出了血光。

  祭司为稳住民心引来虚假春雷,借此欺骗民众的消息在大街小巷长了腿似的疯走。

  或许是有人无意或刻意走漏了风声,或许是皇帝为了稳住民心而做出的不得已之举,但这消息是如何爆出来的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欺骗人民这种事,有一便有二,不可饶恕。因此祭司说的所有话,统统,统统都不可信!

  祭司身为神使,竟然做出假传神意这种事情,简直,足以严重到拖出去乱棍打死。

  民愤燃至高潮时,一无所知的祭司还在神台,正在准备一场盛大的送灵会。

  斋戒已经持续三年,他想,就在今天,这场可怕的噩梦终于可以结束了。

  不论他的结局如何,至少这个国家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沈砚枝站在他身边,看向神台的几千级台阶,那台阶下,有黑压压的人头正在往上攒动。

  沈砚枝已经明白祭祀是什么东西了,这些人是来参与祭祀的,他明白。

  他爬上神台旁边的树,准备在上面挂上一朵祭花,

  他爬了上去,他坠了下去。

  神台太高,青年面目全非,摔成了一滩血水和残肢,这是沈砚枝第一次,亲眼目睹他的死亡。

  他愣在那枯树枝头,手中的祭花掉落,他看见曾经跪伏在祭司脚下的那群人,涌上神台,将神明从神台上推落。

  但这样好像还不足以泄恨。

  一群笑得猖狂的人又将那摔得血肉模糊的人从地面运了上来,

  点火,焚烧。

  这是祭司即位以来,第一场人命祭祀。

  祭品,是祭司自己。

  沈砚枝看不清那张漂亮的脸,看不清那人眼下的小痣,他什么都看不见。

  焦糊的气味在空中飞扬,迸溅的鲜血甩上枝头,他纯白的灵体赫然被烫出了一个血洞,正中心头。

  祭司死了,他成了人。

  但他突然,不想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