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玄宗位于半山腰,山环水抱,树木苍翠,

  和其余诸峰皆不相连,是整个七玄群山中最幽静的地界儿。

  再加上住了一位少言寡语的沈宗主,这地方就不只是冷清了,甚至有几分冻人。

  这白衣胜雪的人一点没有给这座无人高峰增添人气,反而显得这山更高,水更冰,更拒人于千里之外。

  此刻正值晌午,其余各宗的弟子都在小憩,门规森严,下午的训练还没开始,诸峰都是一派沉寂。

  除了飞来飞去的雀鸟,见不上一个人影。

  却只有清玄宗院子里有一身影在忙来忙去。

  沈砚枝最近每日都忙于修炼,一天十二个时辰,他能静坐上十二个时辰,怜青告诉他,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最好是不要辟谷。

  但沈砚枝没听进去,为了尽早恢复往昔修为,他已经接连十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了。

  恰逢春末夏梢,沈砚枝从今日辰时起,周身便难受得紧,胃里火烧火燎,他静坐了一上午也没将这难受压下去。

  偏他还没有什么生活常识,丝毫没意识到身体出了问题,只当是该进食,于是午时又前前后后忙活了一通,吃了碗清汤寡水的白粥。

  吃了东西仍然不见好转,反而好像更难受了。

  小病小灾的,沈砚枝已经很久没经历过了,这对他来说也不是很难接受,但没想过如此磨人。

  身体不适经脉不畅,以至于真气运行受阻,无法平心静气修炼。

  他不想再麻烦怜青,心想着自己多走走便能好,于是绕着清玄宗的院子转了不下十圈,非但没好,腹部还变本加厉,抽痛了起来。

  痛感一阵重过一阵,沈砚枝额上冒了些许冷汗,周身也开始绵软无力,他呼出的气体似乎能把自己烫穿,沈砚枝再走不动一步,于是就近推门进了那角屋,将自己甩到了床榻上,摁着腹部裹成了一团。

  他后背和额前全是虚汗,浸透了黑发和轻透的衣衫,那汗珠和薄衫接触的地方,隐隐透出雪白的肌肤,和流畅的曲线。

  墨惊堂本是来七玄宗给沈砚枝通风报信的,却不料见到了此情此景。

  但他却生不出什么旖旎心思,只是看着床上那个眉头深蹙的人,不知自己能做什么缓解他的不适。

  他如今什么也碰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墨惊堂倏忽反应过来,他回来这趟,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即使金圣阁要对沈砚枝下手,他也全无办法。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沈砚枝遇险,无法阻止。

  那透明的魂魄颤了一颤,颜色似乎深了几分。

  墨惊堂却没意识到。

  床上躺着的人极度不安稳,角屋的床窄小逼仄,沈砚枝意识模糊间朝外侧翻了一翻,半边身子便探了出去,几乎要摔下床。

  墨惊堂心头一跳,眼疾手快地想把人接住,却在伸出手之后猛地反应过来,无用。

  沈砚枝会穿过他的手臂,砸到地上。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僵停在了原地,想收回手,以至于不那么难堪,沈砚枝却已经从床上栽了下来,稳稳摔在他怀里。

  怀中的人浑身滚烫,那紊乱清浅的气息拂在墨惊堂喉结颈侧,明晰异常。

  墨惊堂愣住,不敢置信地低头,正在发热的人却好像找到了栖身之所,主动地朝他怀里蹭了蹭。

  沈砚枝几乎正面埋进了墨惊堂怀里,他拥住了墨惊堂,把人抱得很紧,两人的胸膛紧紧相贴,没有一丝缝隙。

  墨惊堂能感到沈砚枝火热的身躯,几度要将自己融化。

  他稳了稳心神,抱着人离开了那昏暗窄小的角屋,去了宗主卧室。

  沈砚枝已经迷糊了,他仿佛知晓有人在照顾自己,但挣扎着睁开眼,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只当自己是烧出了幻觉,但周身的冰凉触感还在,那凉丝丝的手好像摸了摸他的额头,给他盖上了厚重的棉被,便要离开他的身体,沈砚枝突地有些不舍,他不想他离开。

  他抓住了那抽离的手,蛮横地将五指插进了那指缝,扣得很紧,切切实实地感到了一股寒凉。

  这寒凉却并不让他不适,反而觉得安心。

  他抓着那只手朝被子下面探去,单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衫,腰腹挺了挺,想让那干燥微凉的掌心替自己揉一下作疼的腹部。

  墨惊堂像块木头一样傻在了床边。

  他看着自己手心抚摸的位置越发不妙,喉间一阵吞咽。

  若是再这样下去,他到底会做出什么,他也不敢保证……

  电光石火间,就在沈砚枝握着他四处乱摸时,墨惊堂猛地抽回了手,那手抖得不成样子,他替人重新拢好衣衫,盖好被子,逃也似的出了门。

  一只鬼怎么可能会脸红心跳,一只鬼更不可能博/起。

  墨惊堂要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鬼了。

  他匆匆忙忙地奔进厨房,接了一桶凉水冲着自己兜头浇下。

  毫无作用……

  那水穿体而过,还没他的身体凉。

  既然于事无补,那便放任自流。

  墨惊堂没再管自己体内的邪火,开始专心致志给沈砚枝熬药。

  应当是最简单的风寒,只是那人对身体太不上心,才会反应如此剧烈。

  墨惊堂很快熬好药,端着瓷碗回屋,沈砚枝正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只有发丝散落在外。

  墨惊堂怕他已经恢复意识,于是将药碗搁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被子。

  被子下的人没什么反应,墨惊堂呼出一口气,轻轻撩开棉被,床上的人蜷成了一团,墨惊堂拨开那凌乱的发丝,看清了沈砚枝如今的模样。

  若是墨惊堂此刻有心跳,那估计已经溏淉篜里心脏骤停了。

  床上的人面色潮红,眉头轻蹙,眼尾还有湿润的泪痕,最重要的是,那双眸子微微睁着,正一动不动地和墨惊堂四目相对。

  墨惊堂替人拨发的手停在了空中,一时都忘了收回。

  他这是……被看见了?

  不待他落荒而逃,沈砚枝已经扶着床榻起身,床头那碗药还在散发着浓浓热气,苦涩的药味在屋内蔓延。

  沈砚枝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想下床,刚朝床沿靠近,突然感觉面前拂过了一阵风。

  那风稍显急促,扇起了他的几缕发丝,一瞬即逝。

  屋内门窗紧闭,不知是哪里来的风。

  但人在病中,神思都不如往日敏捷,沈砚枝并没在意这些,只是蹭到床头,捧起来那小几上的药碗,捏着汤勺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墨惊堂可以确定了,沈砚枝看不见他。

  心中巨石落地,墨惊堂一点也不觉得他看不见自己很可惜,反而觉得如此这般甚好。

  他看沈砚枝乖乖地开始喝药,于是放轻脚步也挪到桌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

  在他的记忆里,沈砚枝喝药很干脆,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药是苦的。

  不论多苦的药,那人都能一口闷下。

  这次却刷新了他的认知。

  墨惊堂见沈砚枝喝了那碗药之后,眉头都要绞在一起,一副被苦得生无可恋的模样,于是偷偷溜出了屋子。

  再回来时,手心握了一盒蜜饯。

  而沈砚枝已经喝完药,双盘着腿坐在榻上,又要练功。

  这下换墨惊堂皱眉了。

  那人脸色白得像纸,身上的余热都没清干净,实在是太不顾惜身体。

  他将蜜饯小心翼翼搁到床头,未发出一点声音,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香炉上,心生一计。

  沈砚枝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点了安神香。

  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床头有蜜饯这种东西。

  他醒来时身心舒畅,仿佛睡了一个十分安稳又冗长的觉,却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窗外天色已暗,更鼓敲响,子时已过。

  沈砚枝知晓自己白日出了一身汗,于是想下床换一身衣服,手刚碰到衣襟,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也从里到外被换过了。

  那温软干燥的布料随着他的动作擦过肌肤,沈砚枝突然愣住,重新看向床头的那罐蜜饯,发现了什么不对。

  若今日照顾他的人是怜青,那这蜜饯便显得古怪。

  怜青从来不在药里加调和口味的东西,也不准病人吃完药吃蜜饯。

  他的准则就是良药苦口。

  但如果不是怜青……又能是谁呢?

  沈砚枝有些糊涂了。

  他把整个七玄宗的人都想了个遍,也没想出是谁。

  他依稀记得他病中时睁眼想看清楚那人是谁,可眼前的人却好像摸得着看不见。

  神思回到白日,他虽烧得糊涂,但那宽大微糙的掌心和修长骨感的手指,替他更换衣物时拂过他耳畔身前的气息。

  无不指向一个人。

  沈砚枝突然定住,没再往下想。

  他推开房门出去,院中一片沉寂,不远处的书房内烛火微晃,似乎有人。

  沈砚枝缓慢靠近,推门而入的刹那,烛火熄灭。

  屋内静得可怕,沈砚枝没察觉到旁人的气息。

  他重新点燃那桌案边的烛灯,室内明亮起来,桌案正对着的那扇窗户正大敞着,从屋外向内刮着冷风。

  仿佛刚才的一切猜测只是沈砚枝的臆想,这屋内除了他再没有旁人,烛火只是忘了熄,又恰好在此时被风吹灭。

  沈砚枝揉了揉眉心,关上窗,就要离开,视线却突地落在桌案上。

  那桌上的砚台内还有余墨,纸上墨迹未干,最后一笔落得有些潦草。

  沈砚枝凑近,第一眼觉得那上面的字迹有些陌生。

  但即便墨惊堂伪装得再高明,归根到底,不论是读书还是识字,都是从沈砚枝那儿学来的。

  沈砚枝没费什么功夫便看穿了他的伪装。

  那宣纸上写的是:金圣阁主欲策反清玄尊,策反不成便要加害,仙门大典不可前往。

  偷偷摸摸地来,又偷偷摸摸地走,就是为了给他熬药治病外加通风报信?

  沈砚枝捏着那张纸,隔着烛火,突然有些看不懂墨惊堂了。

  但不论墨惊堂是何心思,此次仙门大典,他不得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