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出第二道声音,权青实心中更添惊奇。
张远庭?
张师兄不是失踪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黑塚?而且,张师兄平日言行有礼,沉稳持重,怎么这般撒泼?
没等权青实反应过来,高帆又开口:“过去的事就过去罢,你自己想不起来也别问我!”
“啊啊啊——我不!我就不!”
张远庭在床上来回打滚,反复踹被,耍赖似的,把高帆给他擦脸的清水也泼了。
他吃下解药,仿佛有无数虫子在体内啃咬,不断往骨头里钻,他现在身上又疼又痒,高烧不退,脸色像烧红的烙铁。
这还不算完,他半妖之身也显露出来,头上冒出两个毛茸茸的白色尖耳,身后也多了一条炸毛的狼尾巴,甚至嘴里的牙齿都变尖了。
高帆身上被泼湿,气得说不出话:“你…………你再胡闹,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着!”
张远庭目露凶光:“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吗?高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现在还凶我,你要罚我抄经、念咒、练剑、砍柴?我都要疼死了你都不管,你不关心我……我恨你,我好恨你!”
高帆:“………………”
他平日里管教师弟的招数,面对胡搅蛮缠的张远庭,一样也不好用了。
高帆提起耐心,压住张远庭乱挥的胳膊,“远庭你听话,再忍忍,等忍过去了,毒就解了。”
张远庭难受得直哭,双手抓着高帆,连搂带抱,还用大狼尾巴缠着高帆的腰:“我忍不了,我难受,我太疼了……帮帮我……”
他满脸红热:“我这里疼……师兄,你给我揉揉……”
高帆被他缠得坐都坐不起来,衣服都被那尖尖的指甲扯破。
他无奈一叹:“唉,这不就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吗?”
“嗯?”
张远庭发愣,“我那天也是这样?”
高帆脸红,扭头不答。
狼尾巴像一条粗壮的手臂,紧紧搂着人,张远庭使劲撒娇:“师兄,你说说嘛……我那天到底怎么你了……”
他故意用狼耳朵蹭蹭高帆的下巴,鼻子在锁骨附近蹭来嗅去,炽热呼吸全都洒在高帆颈边。
“师兄……我有没有对你做过分的事?”
高帆紧紧闭着眼睛,端正磊落的脸上蒙着一层羞怯:“远庭,那天发生的事我实在是说不出口……”
他忽地扬袖扑灭床边烛火,“你若是非要知道,不如就重来一遍吧!”
窗里顿时陷入漆黑,再也无人说话,但是却传来压抑且慌乱的呼吸声。
权青实整个人慌手慌脚,转身就跑。直跑到一处僻静的长廊才停步。
他大脑一片空白,傻傻地扶着柱子,心跳声还在身体里咚咚作响,敲击着他的耳朵和神经。
原来……高师兄和张师兄,他们两个……
许许多多的回忆冲进脑海,师兄师弟,早课晚修,平平无奇的仙门日常,其实早就有迹可寻。
张远庭被韩师叔罚肃众跪香没有饭吃,高帆一定也不吃饭,高帆若是衣服破了,多是张远庭帮着缝补。
高帆明明不爱吃梅渍糕,但是每次都要山下父母多多送来,张远庭写字端庄秀美,可逢年过节,偏偏总叫高帆替他画符开兆,说他的字更有仙门筋骨……
权青实一时恍然,难怪张远庭师兄从来都不喜欢自己,平时在真澜堂练剑也对他特别严厉,想来……是他常常跟在高帆左右,碍了他们的事……
“唉呀!”
权青实使劲揉揉自己发热的脸,心底感叹,他实在是开窍的太晚,肯定无意间做了许多讨嫌的事。
青青少年如一场旧梦,时光去而不返,张远庭与高帆,现在一生一死,一人一鬼,尽管对彼此动情,但是多少阻拦横在面前,想要相知相守,绝非易事。
有情人终成眷侣,说得简单,但是想要实现,何其艰难。
权青实正在胡思乱想,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哎?权道长,你在这里做什么呢?连个灯笼也不提?”
权青实回头,看见骨达、老安和七八个青鬼站在不远处。
“我……我找綦妄……”
“权道长,你昏迷这些日子,尊上一直没回来,不知去忙什么了。”
骨达走过来拉起他的胳膊:“道长是不是饿了?尊上临走的时候吩咐过,厨房一直都给你准备着饭菜呢。”
“走走走,我们带你去吃东西。”
不容他拒绝,这些青鬼就拥着他,一边嘘寒问暖,一边带着他走向厨房偏院。
可是刚进厨房院门,权青实就后悔了。
“哎呦!权道长来了!快来快来,我敬你一杯!”
“道长,你赢得斗船,为咱们府上争了光!我敬你三杯!”
“三杯哪够?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院子里摆着十几张大桌子,每桌都围着一圈青鬼,他们正在喝酒谈天,划拳行令,男男女女,个个喜气洋洋,醉意上头。
权青实面前都是提着酒杯的胳膊,骨达挥手推开:“别闹别闹,权道长身子弱,不能饮酒!你们自己喝!”
周围人拉拉扯扯不放手,骨达不得不灌了几杯,才把人送到最边上一桌入座。
青鬼追过来,还想灌酒,可是都被老安拦住。老安体壮彪悍,膀如蛮牛,大家伙儿拿他没办法。
小青鬼过来摆上饭菜,又端来一锅热乎的鸡汤。
“权道长,挡酒的事交给我们,你好好吃饭。”
骨达低头嘱咐:“记住了,无论他们用什么理由激你,这帮家伙敬的酒,你千万不能喝。”
“能重回鬼府,他们一个个都高兴疯了,喝起来没完,你一旦开了头,肯定会被他们灌醉。”
权青实看看满院子酒气熏熏的青鬼,决心听从建议,滴酒不沾,老实吃饭。
这招果然有效,青鬼们见无机可乘,渐渐罢休,陆续回了原位。
老安和骨达都被灌了不少,等消停落座,骨达已经醉意上头。
他脸色酡红,用胳膊肘撑在桌上,嘀嘀咕咕:“太长时间不喝了……我的酒量都变差了,我以前酒量很好的。”
老安憨厚一笑:“你还当自己是在军中呢?那时候有今天没明天,喝起酒不要命,和现在怎么比?”
老安和骨达都穿着一身竹制的护心铠甲,这身装束,明显就是军中士官。
权青实不禁发问:“你们从前在哪里当兵?为何现在还要穿着这身军服?”
“我们可都是太子殿下的兵!”骨达站起来,一挥手:“当年去平叛睿王,都是立了功的!”
老安笑着摇头:“权道长,你别听他胡扯,我们两个都是后勤兵长,他负责喂马,我负责看守军粮,在一个副将下头听令。”
骨达梗起脖子:“喂马怎么了?要是没有我们把战马喂得饱饱的,太子怎么能取胜?”
“好好好,你有功。”老安端起一碗酒:“敬你!”
骨达咧嘴大笑,两颗龅牙明晃晃的,仰脖喝光,然后就“扑通”一声趴在桌上,彻底醉倒。
睿王谋反,事发三十年前,按照时间推算,骨达和老安应该都是黑塚开府的第一批青鬼。
权青实有些不解:“太子既然得胜凯旋,你们作为后勤部队,怎么会……”
怎么会战死沙场。
老安听出他的未尽之言,解释道:“当年太子生擒睿王之后,战局扭转,睿王军中将领纷纷投降,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战争结束,太子便领着一队亲兵班师回朝去皇都报捷。”
“我们这些兵粮属的小兵就留在当地,负责看管战俘,清扫战场,当时洛洲城外还有敌我两军大约十万人,敌军四万,我军六万。”
“有天夜里,俘虏营忽然多处失火,烧死许多战俘,我们打开营门救人,没想到……”
老安神情严肃,眼中似有火光闪烁:“俘虏冲出来,各个拿刀带盾,见人就砍,我们当时手中只有水桶木盆,无力抗衡,被他们抢了先机。”
“后来才知道,所谓投降根本就是诡计,真正的睿王和他手下各将领,带着□□潜伏在俘虏之中!太子抓走的根本就是个假货!俘虏营的几名守备也是叛徒……”
权青实:“他们诈降,是想调虎离山,趁机吞掉太子的兵力?”
老安点点头:“敌兵谋反,自知死罪难逃,所以一个个勇猛无比,我们这边人数虽多,可是并无优势,当时杀成一团,根本不分步兵弩兵,所有营属全都肉搏上阵,杀得血流满地,到处都是断手断脚……我和骨达也是在这一夜,拼杀力竭而死。”
权青实默默无言,也能从老安的话中感受到那一夜的腥风血雨,喊杀满天。
“太子得讯,匆忙领兵回来,外加梁王、誉王、黄将军同时派出援兵,这才终于剿灭了睿王这伙反贼。”
老安眉心紧皱,脸色更难看:“当时六月伏天,正值酷暑,尸体用不上一天就腐烂发臭,招来无数苍蝇臭虫,野狗乌鸦……我们人虽然死了,但是魂魄还在战场游荡,几万亡灵,眼睁睁看着自己曝尸荒野,无人掩埋。”
“洛洲城里却欢天喜地,摆酒庆功,没人管我们这些死人…………”
老安喝了一口酒,把酒碗用力砸到桌上,咬牙说道:“亡灵中出现一股怨恨之情,大伙儿恨不得变成厉鬼,冲进城里,狠狠打杀那些还活着的人!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冲在前面,死了都没人收尸,他们还能喝酒吃肉?!”
凡人身死七日之内,亡魂若是心中怨恨太过,就会被煞气侵染,变成恶鬼,那些尸体更有可能变为尸鬼。
权青实担忧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遇见了尊上。”
老安紧锁的眉头忽地放松,脸上的恨意也随之消散。他仰起脸,目光看着远处的一盏灯笼,仿佛还在看着三十年前的场景。
“权道长,你相信吗?六月伏天竟下起了雪。”
“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洛洲城外,雪深三尺,蚊蚁苍蝇都被冻死了,臭烂脏污的尸体也被大雪覆盖,算是老天帮着收敛。”
“伴着那场大雪,一个人穿着金铠金盔,从天而降,他身上闪闪发光,走路时脚下带风,他来到战场,手指一动,那些还有一口气的伤兵就被风卷着,送到了城门外头。”
权青实茫然,“你说的……是綦妄?”?
老安连连点头:“是啊!最初,他身后还有两名跟班,一直拦着他不让他救,说这样有违天规,会遭天罚,可是他好像喝醉了,怎么劝都不听,那两个跟班就走了……等天快亮的时候,他已经走遍整片战场,一共救回了四百多人活命。”
“他还笑着对我们这帮孤魂野鬼说,让我们不要怕,跟着他,他带我们去过桥投胎。来到怨都后,一小部分亡灵就过了桥,但是还有好几万人不愿意投胎转世。他也不恼,说亡魂可以拜入鬼府,往后做青鬼谋生。”
“他带着我们沿途去各家鬼府叫门,可他那一身天神戎装,哪有鬼府敢开门。就算开了,见到我们这帮残兵败将也根本不肯收留。”
“其实他做到这种地步,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可他还是没放弃,听说命河上游有座空宅鬼府,他便带着数万亡魂走到上游尽头,黑塚见到他,敞开大门,认他做了主人……”
权青实惊讶得说不出话,满脸震惊,仿佛听了什么天外奇谭,整个人呆呆愣住。
綦妄?
綦妄??!!
他本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綦妄,连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也见过,可是万万没想到,綦妄还曾做出这样破天荒的好事,为了救人救鬼,不惜折损金身,遭受天罚。
老安说了这么多,泪湿的目光终于落在权青实身上。
“权道长,从那时起,他就成了鬼府主人,不仅把鬼府的灵力分给我们,让我们不用做孤魂野鬼,有家可归,还给我们银钱,让我们去人间安身。我们几万青鬼打心眼里感激他,崇敬他。可是我们都是粗人,眼睁睁看着他金甲变黑衣,神仙成妖孽,过去三十年里,他独来独往,郁郁寡欢,脸上再无笑容……”
他提起一碗酒,声音难掩激动:“权道长,尊上对你的心意我都看在眼里,所以今日我舍出老脸,求你往后对他多多担待,多多照顾!”
“权道长,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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