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其人, 向来和煦,说话留有三分余地,鲜少用笃定的语气, 这在印象中还是头一回。

  张铁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快步上前, 急声问道:“现在就走吗?不吃点东西?要不要跟村里人说一声?遇到麻烦, 大伙都可以帮你的小舒。”

  沈舒摇了摇头, 道:“不, 我要先去告诉表姑父还有九叔公一声。”

  虽然担心顾怀瑾, 但他毕竟是一村之长, 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不可能一声不吭就走了。

  张铁牛这才顾得上问, 语气小心翼翼的:“是要去找那个人吗?”

  一刹沉默,沈舒点了点头。

  他想, 他到底是不能放下顾怀瑾不管的, 尽管这个人从前可恶,现在也就好了一丢丢, 但他好像确实……没法见他陷在困境里面。

  他对自己说,找一找吧沈舒,无论找不找得到,你都安心了,空茫的等待总好过日复一日的着急。

  张铁牛立刻正色起来,说:“那我现在回去帮你收拾包袱,给你准备干粮, 免得路上受冻挨饿, 春还寒着呢。”

  停了一停,他又低下头歉疚, 闷闷地道:

  “对不起小舒,我媳妇儿正怀着,离不了人,不然我一定陪你去。”

  沈舒就没打算让张铁牛陪他一块儿去,扯了个笑容出来,“没关系的铁牛哥,麻烦你了。”

  说完,他这才往前迈步。

  等到了沈文庆家里,沈文庆也是大感意外,一双老眼睁得老大,听沈舒道尽个中缘由,才沉默的点头,说:“小舒你去吧,村里我帮你照看着。”

  听闻沈舒要去找沈谷堆,他又说自己帮着说一声就行,让他事不宜迟早点出发,也好早点回来。

  沈舒堪才回去取包袱。

  张铁牛已经给他收拾得差不多了,还给他额外包了两个热呼呼的包子,让他拿着路上吃。

  沈舒没在意包袱里的细软,兀自回到卧室取了匣子里的祖产,以及这些日子赚的钱,他怕自己用得上。

  一股脑塞进包袱里,他坐上了马车,离开平梁村,一路上他受到了许多村民的注目,但村民们没往心里去,只以为他要去县里办事情。

  *

  草长莺飞,人间四月,乡野的桃花都凋得差不多了,仅剩枝头零星几抹嫣红。

  这还是沈舒第一次离开平梁村,去到这本书里另外的世界,带着户籍和路引,经过诸多县、城的盘查,赶往那个困住顾怀瑾的地方。

  他没拿地图,仅凭着梦中那一瞥深刻的记忆,一直往西走,边走边问,唱歌的浣衣女、种田的农夫、游走的货郎……都是他询问的对象。

  终于,地图上咫尺之隔的地方在他一路赶赶停停中近了,耗时将近半个月,路上不止一遍让沈舒头疼……这操蛋的交通。

  为了防止自己没见到人还白给,沈舒在酆县附近的村子打听了一下情况,却见村子里露出个爽朗的笑容,说:“围?什么被围?你是说,一个月前七王殿下被困在酆县的事么,嗨,这都过去半个多月了。”

  不等沈舒有所反应,村民跟倒豆子似的吐话道,“咱们七王殿下可神勇了,愣是带着一支临时召来的杂军将那群异族人挡在县外,誓死守城,等到了并州军的救援;听说并州军再来晚一点,酆县的粮就要断了,当时县里各大粮铺米价飙升,你猜怎么着,七王殿下禁止米粮涨价,砍了好几个粮铺的人,让咱们百姓都有吃有喝,没有闹出大事……”

  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战乱一起,粮贵如金,百姓们要么抢得抢死,饿得饿死,谁知酆县到了那个地步,都没内乱,如今酆县百姓都称顾怀瑾为“七王战神”。

  沈舒好歹放下了心,但又极其的懊恼,猛地拍了下脑袋——

  也是,他足足赶了半个月的路,这场危机怎么也会落下帷幕,人不论是死是活,岂会像他想的那样还困在酆县里面。

  接着,他又有些无语,无语自己的愚蠢,竟是关心则乱,白白跑了一趟,早知道自己应该再坐得住一些,等着顾怀瑾回来就好了,也不知道等他进到酆县,顾怀瑾会不会已经走了,两人失之交臂。

  念头频闪,沈舒终究还是开心的,他漾起个清浅的笑意,道:“那七王殿下还真是厉害啊……”

  “何止是厉害,七王殿下还宅心仁厚。”村民夸起顾怀瑾就不带喘气的,可见顾怀瑾这次有多得民心了,“我跟你说,当初异军以退为进,退至三十里外,七王殿下受困于此,本可不顾咱们百姓死活,带人自行离去,跟并州军接头;但是七王殿下说,异族军队或会在他走后攻打酆县,绝不能让异族军队有此机会。也正因为这个,那些个异族人气急败坏,还在酆县附近的山头上往下吹毒,当时县里好多人都中招了,包括七王殿下……哎,殿下人真是好……”

  沈舒的心顿时一揪紧,也顾不得跟村民继续闲聊了,连寻了机会告辞,匆忙进酆县县城。

  解禁的酆县县门大开,盘查严密,足问了沈舒好几遍,确认他不是异族奸细,才将他放进去。

  一踏进县门,就见熙熙攘攘的街头,商铺叫卖不绝,小贩百姓串走,毫无危机过后的颓然。

  沈舒只是买了个烧饼,问了句“七王殿下住哪儿”,就有人争先恐后的告诉他,七王殿下在县试府新设了一场考试,正准备拔擢新县令呢。

  此次考试,不论贫富贵贱,不论身份如何,均可参与。

  只因七王殿下说,读书人以才干品德为先,应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更应“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这两句话一句刻在平梁村村学堂的门柱上,一句由他亲口说出。

  沈舒确认无疑,又问了县试府的地址,往县试府赶去,到了府门口,才知这次考试由前来观考的百姓共同监考,当场出结果。

  这密密麻麻的人头挤在县试府门口,令沈舒立在外围,连一丝见缝插针的机会都没有,过了好一阵,里面突然传出百姓们的哗动,以及高声的欢呼:

  “我我我我我……我考中了,谢谢殿下,谢谢乡亲们的推荐,我以后一定会当一个好官,绝不贪污受贿,绝不泯灭良心!”

  又过了一阵,所有的百姓如潮水般退开,摩肩挤脚推推搡搡的,在府门口分出一条道路。

  沈舒被挤成了柿子,还被挤到了最后边。

  他不由腹诽,早知道他就不来了,鞋都要被挤掉了。

  然而,还没等他深想,只见身着玄色衣袍的男人在侍卫的簇拥下走出来,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乌发被一只镶着玛瑙的银冠束得整整齐齐。

  踏出府门的那一刻,所有百姓都跪了下来,齐齐高喊“七王殿下”万岁,唯独沈舒一人挺拔的站着,俨然鹤立鸡群。

  沈舒:“……”

  跪在沈舒身边的路人老兄眼皮一跳,连忙扯了扯沈舒的袖子,示意他跪下来,别触了七王殿下的霉头。

  虽说七王殿下是爱民如子,但毕竟隶属皇室,是位金尊玉贵的人物,容不得人冒犯。

  沈舒没动,也没开口,等着顾怀瑾朝他看来。

  事实上,顾怀瑾确实朝他看了过来,原本唇角衔着的淡淡笑意滞住,乌黑的眸子犹如深海,涌动无数令人读不懂的晦暗情绪。

  半晌,他恢复了常态,云淡风轻的,仿佛没认出他一样,开口说:“来人,将他绑了,送到我府上,本王要亲自治他的罪。”

  沈舒还没来得及反应,甚至临到嘴边的“顾怀瑾”三个字都没呼出来,就被他身旁的侍卫押了起来,押上了路边的马车。

  此时此刻,沈舒心里分外恼火——

  顾怀瑾究竟在搞什么?!

  丢脸死了!

  但是很快,他就被押到了县衙,一路去往衙后的住宅。

  朴实无华的厢房木门大敞,侍卫立在门槛处通禀,得到了顾怀瑾应允,将人推了进去。

  沈舒被推得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还以为自己要跌倒,结果撞到了一堵温厚的肉/墙。

  他刚想抬头,厢房的门被合上,室内变得昏暗,漆黑光线中,他被一具高大的身躯笼罩,抵在门板上。

  两人交杂对望,皆是定住,沈舒只觉落入一潭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古井里。

  他望着顾怀瑾的凤眸,分明感觉顾怀瑾想吻他,但不知为何,顾怀瑾并没有吻他,只执着他的下颌,更深的凝视他,薄唇勾着充满笑意的弧度,问:

  “来这里用了多久?”

  沈舒偏了偏视线,如实答:“没有多久,两个周吧。”

  顾怀瑾又问:“是专程来找我吗?”

  “不然呢。”面对自己的心意,沈舒极其不自然,却还强撑着说,“我让十三给你送信,你没收到?”

  “收到了。”

  既然收到了,那为什么迟迟没有回信?

  沈舒不禁又把眸子转了过去,蹙着眉,眼神含着询问。

  顾怀瑾笑得愉悦,答得无比理所当然:“含璋,总是我贴着你,你也该为我急一急……不过,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你一来我便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怎么办,你骂我一骂?”

  沈舒确实想骂他,便骂了:“顾怀瑾,你有病吧!”

  顾怀瑾用指腹压着他的唇瓣,笑得更惑人:“嗯,我病得不轻,含璋你心悦我,再骗不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