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轻极凉的泪, 轻得令沈舒自己都察觉不到,凉到沈舒觉得卧房里好像刮进了一阵风来。

  沈舒不知道该对顾怀瑾作何评价,明明一只破手串不能吃不能喝, 送给他他也未见得喜欢,他却为之落得一身的伤。

  但是,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受到这样有份量的礼物, 也是第一次有人如此不计代价的为他付出……

  沈舒眼睛有点烫, 心底也十分的烫, 却无比的刻薄地, 嗤地骂道:“你真是蠢得要命, 顾怀瑾。”

  “是么?”

  顾怀瑾想,他的确是蠢极了, 明明常年深居皇宫,见过无数比这更好的东西, 却在攻入碣勒王宫宝库的一瞬间就相中了它, 他一路策马疾驰想将此物以最快的速度戴到他的手上,却在途中毒性发作, 被国破逃窜反扑的碣人拦路伏击。

  大概碣人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来来回回被伏击了四次,却还是执意要走这一条路——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明明当初只是见色起意,单纯想要金屋藏娇,怎么就不知不觉入了心。

  而今,看到他脸颊上的这一滴泪, 他心疼得厉害, 像是身上所有的伤口都被狠狠牵动了一样,逼得他暗自倒吸一口凉气。

  这口气也是冷的, 犹如刀剑化成,直窜他的肺腑,慢慢的割。

  然后,就见沈舒坐了下来,捞起水盆里的毛巾,从他的手开始擦拭。

  顾怀瑾被擦得五指洁净,抬起了手,粗粝的指腹抚过他眼睑处,低声道:“余毒泡几日药浴就好了,身上的伤也不重,不要为我焦心。”

  固然他心里是有一丝喜悦在,但他还是更愿意看他不难过的样子。

  沈舒经得他这么一拭,才发觉自己面庞冰凉有泪,乍然沉默无声。

  半晌,他低头轻声道:“顾怀瑾,这只手串我会还给你的。”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或者说配不配去承担这份真心。

  在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前,他无法收下他用命换来的礼物。

  顾怀瑾指尖一顿,手离开了他得面颊,紧紧握起,接着眉目染上一丝凝重,郑重请求道:“含璋,我以后不会再强迫你,这是最后一次,收下它,好么?”

  来之前,他就想好,或许他可以改一改自己的脾气,将自己管束得再严格些,不要再惹他伤心。

  可是,这只手串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他想要他戴在手上。

  沈舒抬眸凝视他的凤眸,再一次问:“顾怀瑾,你究竟为什么喜欢我呢?”

  世人都说喜欢没有理由,可他觉得是有理由的,如若两个人不能相互欣赏,仅凭一腔情愫翻涌,根本难以持久。

  顾怀瑾终于因这句话仔细审视起自己的内心,回想两人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从一开始的见色起意,到后面的心有不甘,再到反省自身,最后难以自拔的爱上,一步步沦陷,沦陷了个彻底。

  他想,他爱他的与众不同,爱他的善良真实,爱他的用情专一,也爱他的冷漠无情,爱他的忤逆违抗,爱他的不臣之心。

  “含璋,人生苦寒,我想有个人一道依偎取暖。”顾怀瑾说,“如果你问我为什么非要选择你,大概就是冥冥之中,注定是你将我救起,让我被你妥帖照顾,瞧见了你的好,自此你在之处,我便心安,我想和你长厢厮守。”

  *

  顾怀瑾回来的第三日,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不到半天探病的人来了大半个村子。

  一来,当初沈舒说从小满村以及其他几个村子的手里买田是顾怀瑾借的钱,众人感念他的恩德。

  二来,他们实在是想知道这段时间顾怀瑾去哪儿了,究竟和沈舒还有没有可能。

  总之,再冷的天气阻挡不了村民们八卦的心情,就连沈小萁从沈青蛾那头回来,也扯着沈舒的袖角,小声问:“夫子,顾伯伯是病了吗,他怎么成天躺在床上不起来?”

  沈舒点了点头:“对,他病了,得休养几日才能好。”

  沈小萁眨巴着水汪汪的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又问:“那顾伯伯以后还能干活吗?”

  闻言,沈舒嘴角一抽,心说这是亲学生,人还没好,就已经想着让他干活了。

  而在这时,顾怀瑾忽然扶着墙缓步走出卧房,立在帘前,黑着一张脸道:“沈小萁,今晚查你的功课。”

  沈舒一刹回头,看到他居然下了床,惊了惊,连忙上去扶住,“怎么下床了,伤口不痛了吗?”

  顾怀瑾乌眸含笑道:“无妨。”

  说着,他执着沈舒的手腕,低头凝视他腕间的手串,原本那串周子衡送的乌檀佛串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沈舒取了去,只剩下他送的这一串小叶紫檀。

  他满意了,薄唇噙着愉悦的弧度,道:“边关之乱已平,以后我就待在村子里,还劳含璋费心看顾则个。”

  沈舒听得心头乱跳,躲过他炙热的视线,不自然地抽回手,转了话锋,“既然能下床,那正好,把药浴泡了。”

  头三天,顾怀瑾泡药浴都是他扶着的,虽然澡盆就在卧房,从下床到进澡盆总共也没几步路,但他力气有限,扶得也很是辛苦。

  顾怀瑾自然应好,什么都听沈舒的,近日性情之乖顺,令沈舒都忍不住格外多看他一眼。

  事实上,顾怀瑾已经决定改一改性子,他认真考虑过沈舒对他说的话,深觉追人如熬药,一味的用大火只会将药熬糊,将炉烹炸,全无好处,偶尔他也该小火慢炖,给沈舒留一些喘息的空间,如此才不至于将人逼得太紧,往死里逼去。

  只怪自己以前见了他就头脑发热,不懂这个道理,而今才冷静下来。

  待得放好水,沈小萁适时眼睛亮晶晶的捧来一条毛巾,脆生生说:“夫子,给。”

  沈舒接了毛巾,顺手揉了揉沈小萁的头,以作奖励,引得沈小萁露出骄傲又腼腆的样子。

  顾怀瑾望着这一大一小,分外和谐,唇角勾起,心说今晚查功课的时候,他也不是不能给沈小萁放水。

  思索间,沈舒已经从抽屉里翻出了药瓶,是十三临走前留下的,有好几支,作用都不一样,唯以瓶塞颜色区分。

  沈舒问:“顾怀瑾,哪支是你泡澡要用的药?”

  顾怀瑾一眼扫过,答:“红的。”

  沈舒就把其他的药瓶放了回去,倒了半瓶子红瓶药粉到澡盆子里,撸起自己的袖子,用半截手臂将洗澡化开。

  然后,他说:“好了。顾怀瑾,你开始脱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