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蝶翼一样, 他的眼睫微不可见地振动,呼吸也起伏微弱,沈舒蓦地心头一滞, 无意识伫足在帘前……

  他已许久不曾看到顾怀瑾这模样,上一次还是在平梁山上, 那时的他虽然身受重伤, 但眉间始终凝着锐气, 哪像现在竟然透露出一丝狼狈。

  闻到脚步声, 顾怀瑾似被惊动, 一双凤眸徐徐睁开, 漆黑的瞳子岑寂地看了过来。

  他扯了扯唇角,大抵是想笑, 但笑得太过勉强,沈舒立马走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势, 却被他捉住了手, “别动,含璋, 我有东西送你。”

  顾怀瑾费力抬了抬手,从染血的胸襟里摸出一只手串来,这手串呈褐红色,色泽润到发亮,颗颗饱满的珠子,如同一轮轮生了锈的明日,从中透出丝丝缕缕尊贵逼人。

  顾怀瑾便用他那只指缝里都淌着血水的手, 将这只手串戴在了他的腕上, 他近乎迷恋的欣赏了一番,满足道:“还是这件手串更衬你。”

  什么破烂乌檀, 在这只象征着帝王之尊的小叶紫檀面前如同劣质的下脚料,连看都不值得一看。

  沈舒觉得他真是疯了,自己受了伤不治,一心惦记着给他送礼物,顿时站起了身,说:“我去打水给你擦擦,帮你把伤口包扎一下。”

  顾怀瑾却又执住了他的手,轻轻的,没有一丝力气,“让他们来吧。”

  沈舒看了眼下帘处消失的靴子,不得不留在这个房间。

  于是,他严声询问:“顾怀瑾,你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怀瑾胡扯:“男子动武,难免磕磕碰碰。”

  沈舒却极不相信,明明原著里渣攻战无不胜,所过之处势如破竹,将异邦人打得落荒而逃,即便受伤也只是受些皮肉伤,怎么会像他现在一样伤得这么重?

  但是,顾怀瑾不愿意交代,他也没法逼问,两人倏尔陷入沉默。

  须臾,十三端着水盆进来了,铜盆清澈的水面飘着一只锦帕,因着是冬季,盆里的热水氤氲着热雾,看着都滚烫。

  沈舒将水盆接了过来,放到书桌前的椅子上,拎起盆里的锦帕瞧了一眼,蹙了蹙眉,扔了回去。

  他走到卧房里的盆架处,从盆架的架梁上取了一条搭着的厚毛巾,用它来擦身体明显会更干净。

  沈舒将毛巾浸得全湿,又拧成半干,侧头看向顾怀瑾,吩咐道:“脱衣服。”

  闻言,顾怀瑾恬淡的视线投向立在沈舒身旁等着换水的十三,十三立刻上前将他扶得坐起,帮他把外袍脱下。

  沈舒看着这一幕登时错愕,顾怀瑾竟然连坐都坐不起来,需要人扶?

  “顾怀瑾,你究竟伤哪儿了?!”他再一次追问。

  “殿下是中了毒。”顾怀瑾未答,十三答了。

  答完,顾怀瑾冷冷斜睨了十三一眼,十三才知失言,惶然噤声。

  沈舒愈发感觉事情不对,复又追问:“你为何会中毒?”

  顾怀瑾语气恹恹:“男子动武,中毒也很正常。”

  沈舒心说,不,中毒对于别人来说正常,对于他来说不正常,原著里他可从来都没有中过毒。

  所以,他在撒谎。

  ——又骗他!

  沈舒愠然将毛巾扔进水盆里,冷冷站起身来,“既然你连句实话都不肯说,凭什么让我伺候?正好有人在身旁,就让他来吧。”

  一反常态地,顾怀瑾竟没有吭声,似是默许了沈舒所说的话,半晌道了一句:“含璋,你先出去,待会儿再进来。”

  沈舒更气了,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十足窝火:“顾怀瑾,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想跟我说,你就不该回来!”

  换以前,依他的性子,肯定是半哄半强迫的让他留下;而现在,他一副藏着掖着的模样,分明把他当陌生人都不是。

  他是什么类型的冤种,要当他的临时驿站,供他换程落脚,伺候他伤重伤好?

  顾怀瑾见沈舒是动了真怒,怕是今个儿放他踏出这个房门,以后连话都别想再和他说上一句,微微一叹,口吻端是无奈:“含璋,你真想知道么?”

  沈舒下意识想说“当然,我为什么不想知道,如果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还要问”,却陡然有道灵光从脑海中划过,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话语戛然止住。

  他一向敏锐,天生骨子里就刻着拥有精准直觉的基因,此时此刻直觉竟然告诉他不要再问。

  霎时,卧房一片寂静,静到像是有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到,风声将老旧窗框吹得咯吱作响。

  顾怀瑾似是看出他的迷茫和徘徊,嗓音低低:“含璋,我无意瞒你的,只是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你先出去吧,等我处理好伤势再进。”

  “……”

  一秒。

  两秒。

  三秒。

  沈舒足足沉寂了三秒,紧紧望着顾怀瑾,心底满是挣扎——

  他觉得这会儿他该走的,起码先让人包扎完伤口,但他却挪不动步子,像是被钉在了床前。

  他问自己,你怕什么呢,有什么是你不敢知道的,无非就是蝴蝶效应,无非就是……

  沈舒一想到那个可能性,就胸口一堵,闷得喘不上气,好一会儿他才抬起自己的手腕,莫名抖声:“是因为它吗?”

  顾怀瑾的视线从那一串小叶紫檀上滑过,无比从容的,不露半点声色。

  “别多想,别为难自己。”

  无论是不是为它,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东西已经回来了,他也已经戴上了。

  看着他戴的样子,他满意极了。

  顿时,沈舒不知被戳中了哪条神经,蓦地凶狠起来,笃定地逼视过去,道:“就是因为它是不是?顾怀瑾,你别撒谎骗我了……之前你就骗我说自己是衢州的商人,结果你是哪门子的商人,这回又在为自己找借口。”

  说着,他一口气儿也不带换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的自持冷静,“不过是一只手串,你有什么不敢认的,我又有什么不敢认的?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做人坦荡点,不好么?”

  顾怀瑾迎着他这双宛如要将他严刑拷打的眼,又是一默,他竟从未发觉他也有这样令人招架不住的时候,终是吐出一个字:“是。”

  一刹那,整个卧房再次陷入寂静,沈舒就像话说到一半被人强行打断,喉结滚了几滚,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凭着对原著剧情的了解就能准确推断。

  其实只要不问,就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的接受眼前这一切。

  但是……

  “怎么中的毒?”

  沈舒突然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突兀地问了一句。

  顾怀瑾如实答:“攻到了碣人的王都,看到碣人的宝库里有只箱子,所以打开了它,但没想到碣人狡猾,在宝箱各处都涂了剧毒……你放心,我已经及时服下了解毒丸……”

  果然。

  原著里的渣攻并没有送苦情受什么劳什子的手串,所以去边关平乱从来没有被重伤过,而他非要送他一只手串,这才拖着一身病体回来。

  这一刻,沈舒的面容平静得可怕,语气甚至称得上是无情,一字一句地道:“顾怀瑾,我好像没有让你送手串给我。”

  顾怀瑾亦是一脸稀疏平常,淡淡回答:“我知道,是我自己心心念念要送给你的。”

  话落,沈舒眼眶一热,睫毛湿透,眼底落下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