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两千多年里，程千遥几乎每一天都醒来得很早。
一来，是因为那剜心之痛。程栖以为他与程千遥常年浸染的那种熏香是为了隐去妖的气息，其实，对程千遥而言，更重要的是抑制心口处不曾消失的痛楚，可即便如此，有时夜半他仍会被生生痛醒，再难入睡。二来，也是因为他害怕。自傅风回在他昏睡时离开后，程千遥便开始惧怕深眠的感觉。故而，他总是很难，也不愿深深睡去。可这一次，他竟整整酣眠了两个月之久。
那时，傅风回以自己的仙骨为程千遥换来天荷一朵，将其植于他的体内，天荷溶于他的血肉之中，慢慢地会变做一颗真正的心。待这颗心最终完整之时，程千遥便自会醒来。
就是在一个平淡的午后，程千遥虚虚睁开双眼。屋中满溢白日天光，他感到因长眠而带来的惺忪朦胧之意，缓缓动了两下眼睛，却随即意识到什么，兀然立起身来，急匆匆往外而去。庭院内空空无人，唯余满庭草木在风中摇动，程千遥顿时心慌意乱，他攥紧了掌心，在庭院中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圈，不知为何一时竟懵然呆在原地。忽地，院门吱的一声被人推开，程千遥被惊醒般转身一望，原是蜻蜓和程栖进来了。
程栖正与蜻蜓说着些什么，偶然瞥见庭院中站着的身影，一顿，索性连手中刚打的一桶水也不管了，撒手向程千遥跑去。蜻蜓手掌微动，这桶山泉水便被他稳稳拎在自己的手中。
“哥，你醒了！”程栖扑进程千遥的怀中，牢牢将他抱住。程千遥的手臂搂着程栖，心切道：“阿栖，风回呢？风回在何处？”
程栖一听，声音里忽然带着一丝哭腔，“哥你终于醒了，小道长他……”
“他怎么了？”
“他，他已经给我们做了两个月的饭了。”
程栖苦着脸对程千遥道：“老仙翁和珣止仙君早回清灵境去了，我们在寒碧山上等你醒来。哥，你要是再不起来，我和蜻蜓就快要失去味觉了。”
“是吗？可谁叫你和蜻蜓，做得比我还难吃呢。”
程千遥听见熟悉的声音传来，他抬眼看去，傅风回不知何时站在了一旁。他的青灰色衣袍在长风中摆动，他像一棵年轻而又苍然的树。
傅风回的话是说给程栖听，眼睛却是看着程千遥的。他的脸上含着笑，淡淡的，轻烟薄雾一般，只是这样地笑。
程千遥也禁不住笑起来，先是低头暗暗地笑，继而又看向傅风回明亮的黑色眼睛，无声地对他微笑着。
寒碧山真静，这庭院中，有暖风阵阵落进来了，有啼鸟声声，也落进来了。程千遥想，他这一觉可睡得真好，真舒服，他醒过来，都已经是春天了。
程千遥向他们问起自己昏睡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傅风回说得言简意赅，他说，我抽了自己的仙骨做一株天荷，换取了一朵冰天荷做你的心。你不用死了，当然，我也不用。明日，我们便可以一同回岱湖城去。
一旁的程栖和蜻蜓附和着点头。
看见程千遥紧皱的眉心，傅风回道，千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吗？这次，我绝没有骗你。他拉起程千遥的手，将一捆水灵灵的碧蔬塞过去，程千遥感到他的手心中有一种独属于人的温暖。傅风回笑道，既然你醒了，那今天这厨房可就该你进了。
程千遥做的这一顿，虽然不算丰盛，却吃得程栖热泪盈眶，就连向来沉稳的蜻蜓，脸上也露出喜色。程栖一边大口吃饭，一边问程千遥：“哥，现在所有的事都解决了，咱们还回岱湖城继续当那除妖师吗？”程千遥却道：“你错了，还有一事未解决？”
“何事？”
“松照弄坏我赤玉斩妖剑的那笔账，有人可没有还清呢？”
傅风回长叹一口气，假装苦恼道：“是啊，那一笔账，我还不知道要还到何年何月去。”
“真见外，什么还不还的。”程栖撇撇嘴，“你不就是我嫂嫂吗？以后程家的帐不都归你管。”
傅风回差点一口汤喷出来，被呛着直咳嗽，程栖一边顺着他的背，一边淡定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隔壁的林家小妹妹说的。”他一副仔细思考的模样，说：“风回哥哥，难道你不是吗？”
傅风回捂着嘴轻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程栖又问：“那蜻蜓你说，他是还是不是？”
“是。”
程栖递给蜻蜓一个肯定的眼神，又向程千遥一挑眉，拍拍自己的胸膛，收到程千遥一个赞赏有加的眼神。
一旁的傅风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呛红了脸，放下筷子，道：“我饱了，你们先吃着吧。”说罢，竟还真的离开了。程千遥的手伸过来，往程栖头上一叩，“你又逗他。”
程栖捂着脑袋，“刚才也不知是谁，听了乐得龇牙咧嘴。再说了，小道长不离开，我怎么把所有的事告诉你。”他换了个认真的神色，道：“哥，这些事全然不像小道长说的那般简单，你听我和蜻蜓从头给你详说。”
傅风回走出来，摸摸自己的脸，感到一阵发烫。他看见园中的小池，于是快步走到池边，从袖中掏出一片纸鱼，放入小池。虽然他已抽去全部仙骨，但身上仍遗留着些许微弱的仙力，故而这纸鱼能游进清灵境中，告诉松照和珣止，程千遥已经醒来的消息。
这小纸鱼游曳出一尾清浅涟漪，池边白梅被风吹落，悠悠在水面打着旋儿。傅风回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那梅花已经落满了他的肩头。从回到寒碧山中，到程千遥醒来，他终于有如此宁静的时刻，好像卸下千万斤重担得以喘息，他那一片空空茫茫的欢喜，如梅落雪吹，在心中纷纷扬扬。
程千遥出来寻他，只见池边一道挺秀身影，立在寒树之下。傅风回微闭着眼睛，带着一种快意的疲倦，感到似乎有人过来，睁眼一看，这才轻拂去肩头的白梅花，朝程千遥走去。
程千遥只觉得这花瓣飘飘荡荡，全然被拂进了自己的心里。他拉过傅风回的手腕往回走，太过用力，几乎让傅风回不解。程千遥单手打开傅风回的房门，拉着傅风回走进房间，长袖一挥，随即锁上门来。
“千遥，你这是怎么了？”傅风回揉揉自己才被放开的手腕，问道。
程千遥抱着双臂，斜倚在门边，笑着看向傅风回。他这副模样，让傅风回想起了在程家铺子里初见他时，这般风流不羁，使人想起世间一切神采飞扬的好。
程千遥走过来，哐的一声在桌上定定放了个小药瓶，他道：“没什么，就是程栖今日有事，我替他帮你上药来了。”
“他都告诉你了？”
“跟你说的差不多，风回，你果然没有骗我。”程千遥特意瞟了傅风回一眼。
“还愣着干什么，去床边上药呀。”程千遥头微侧，示意着傅风回。傅风回正心虚，一听此话，立即乖乖坐到床边去了。
程千遥端着小药瓶，笑眯眯俯身道：“衣裳。”
傅风回转过身去，脱掉衣裳，露出自己的背脊。
他的背上，全是成片的伤痕，尽管因为伤药的作用，已经痊愈，却仍泛着淡淡的红色。程千遥的指尖拂上他背上的肌肤，慢慢地，如同抚摸一块碎了的玉，这就是天雷劈身抽骨的痕迹，整整十九道，差点让眼前这个人魂飞魄散。程千遥感到自己的手有一些颤抖。
傅风回背对着他，觉得有些奇怪，程千遥为何迟迟没有动静，他转过身，看见程千遥的表情，霎时明了。他拢上自己的衣裳，忽然抓住程千遥的领口，道：“你也让我看看。”
这伸过来的手，顿时让程千遥回过神来，他疑惑道：“看……看什么？”
“让我看看你剜心的伤口。”
“那有什么好看的。”程千遥抓过一旁的药瓶，“我们还是来上药吧。”
傅风回的手仍紧紧抓着没有松开。
“小道长，这样不好吧。小道长，你要自重啊。”
“不。”
程千遥覆住自己胸前的这只手，两个人你推我拉之间，程千遥束缚着傅风回的两只手腕，一不小心把他按倒在床上，他看着那双离自己极近的眼睛，脑中霍地空白了片刻，这才慌慌忙忙松开手。他刚想立起身，却被傅风回一下子搂住肩颈，倾身吻向他的唇角，那吻只是刹那间的轻轻一碰，那双手却攀得更紧，几乎是逼着程千遥直视自己的眼睛。
“千遥，你剜心时有多痛？”
程千遥沉默着，只听傅风回道：
“你剜心时有多痛，我抽骨时就有多痛。你剜心时有多高兴，我抽骨时心里便有多高兴。”
傅风回松开自己的双臂，一只手抚上程千遥的脸，他的姿态如同一面柔顺的湖水。
程千遥用手指摩挲着傅风回的耳边发，动作很轻柔，那目光却极锐利，“你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吗？”
傅风回摇摇头，他的眼睛不惧不躲，直直迎上程千遥的目光，“我不知道，你教教我吧。”
他闭上眼来，慢慢地，感受到吻，感受到抚摸，感受到程千遥的气息，温热，如同本就长在他身体里的一朵云。傅风回牢牢拥紧了程千遥，诚心诚意又全心全意，在他耳边低语：
程千遥，请你教教我吧。
第二日上午，松照和珣止却来到了寒碧山，原来是因那纸鱼知道他们今日要走，特意前来送行的。吃过午饭，他们一行人，站在山中的小路口道别。傅风回再三向松照和珣止道谢，而一旁的程千遥，只郑重道，若日后有需要他程千遥的地方，定当万死不辞。
松照和珣止不约而同地摆摆手，“得啦得啦，何故说那么重的话。”松照拍拍程千遥的肩，“我们也不为别的，世上伤心事太多，能少一件是一件吧。”
而山风悠悠拂来，似是催人上路。
他们刚沿阶而下，却听见松照的一声呼喊。
“风回——”
傅风回转身回望，看见松照和珣止向他招手。
“这次真的再见了，风回。”
傅风回也向着他们挥挥手，他背后剑身上的青灰色剑穗在风中悠悠晃荡。
“师父师兄，再见了。”
程千遥站在一旁等候，他偶然瞥见傅风回后颈侧的一点红痕，记起昨夜种种，不禁一边回想，一边暗喜。这个人终于是我的了，真是老天保佑。
傅风回瞥见他的笑，疑惑问道：“你在这儿傻乐什么呢？”
程千遥轻抚上他的背，只道：“快些走吧，你看阿栖和蜻蜓已经到那前边去了。”
果然，蜻蜓和程栖走得很是轻快迅疾，长长山道中，只能瞧见两点背影。
这山中，草木霏霏，一望翡碧，山花似万千流霞，错绕青翠间。他们也加紧了脚步，沿阶而下，走在这一山春色中。
而山下，可更是繁花似锦，好不热闹呢。
（全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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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概要，每次都想得我抓耳挠腮，上蹿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