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33章 孤舟·十一

  蜻蜓醒过来时,感到一阵头晕脑胀,仿佛做了个漫长而艰难的梦。他站起来,看见外面秋光明净,是难得的晴朗日子。

  而屋内的桌边,正坐了个程栖。见蜻蜓醒了,为他倒了一杯清水,告诉蜻蜓离他在大琤山昏迷已经两天了。“我哥说你没有大碍,只是被丛萦,就是那树妖惑住了心神,他死了,你自然就会醒来。没想到,我们整整等了你两天。”

  “他死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程栖站起来,递给蜻蜓手掌般大小的一个白色海螺,“你自己听。这是复音螺,你昏迷后发生的所有事,都在这里面装着呢。”他朝朝蜻蜓努努嘴,“还是我聪明吧,帮你记下来了。”

  蜻蜓把那海螺放在耳边,正准备听,却看见程栖又拿出一个琉璃质小罐,他打开小罐,一只粉蝴蝶飞了出来,徐徐停在蜻蜓伸出的手掌中,如一片落红。

  程栖见他凝神望着着掌中的蝴蝶,悄悄走出了门去。

  蜻蜓偏着头,将耳朵凑在复音螺旁,一个陌生的声音开始响起。他静静听着,坐在这一团温柔的秋光里,那蝴蝶像陪伴着他似的,只在他四周环绕。海螺里的对话并不长,蜻蜓听了一遍,放下,又拿起来听了一遍,有眼泪从他眼睛里落了下来。那只蝴蝶翩翩然停驻在他满是泪痕的脸颊,他一动不动,像害怕惊扰了它般,轻轻地喊道:

  “娘亲。”

  他又微微笑了起来。

  蜻蜓走出房间,走下客栈的木梯时已经看见程栖在遥遥向他招手。他们三个正坐在一张方木桌旁等他。

  “就等你来开饭了,你两天没吃饭一定饿坏了。”程栖转头道:“哥,把这儿最贵最好的都点上,可别亏待了我们小世子。”

  程千遥瞥了程栖一眼,“到底是谁想吃呀,人蜻蜓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蜻蜓看着这面前几张熟悉的脸,心里感到一阵踏实,忽然真想要痛痛快快大吃一场,他说:“程兄,这西塞城的美味我倒还真没吃过。”

  “千遥,我也没吃过。”

  程千遥一招手,吩咐小二把这儿好吃好喝的都端上来。

  蜻蜓忽然问道,“那位迟舟姑娘呢?”

  “她说家里有人在等她,已经先回去了。”

  迟舟急匆匆驾马而去,回到熠扬城时,晨光熹微,天边才蒙蒙亮。这是她熟悉的一个路口,她曾在这里告别祁誓。迟舟跳下马来,一手紧抱着祁誓的心,一手牵着马,她走得很慢。

  她走过一座棕木桥,走过一摊浅溪,走过一弯山路,走过一条青石长街,走过笔直宽阔的大道,直走到秋阳高升,天光朗净。

  迟舟先回了自己的茶铺,她换了件新裳,是丁香色的衣裙,又坐下来梳自己的头发。她下意识地想要往发髻处插上那支素玉簪子,才发觉它已经没了,楞楞地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想起后院里有一株白秋茶,于是摘下一朵,簪在自己的乌黑的发间。

  她就这样抱着那颗被包裹的心,往梅湖走去。湖边已有不少人,在观赏着只有秋天的熠扬城才得以一见的胜景。

  迟舟看见,春夏静如碧玉的梅湖,在秋天时,湖面却流满无数花瓣。那细小花瓣形状如梅,颜色却接近透明,本应如烟云片片,缭绕于湖面之上,却在此刻灿烂秋光中,接住那倾落而下的金色光辉。风吹水动,好似流泻一湖淡金。

  关于此胜景,有传闻道,曾有一仙木曰晶蕊,花如薄冰,后有仙人以此为筏,沉于梅湖中。仙木就此长于湖中,至秋则开花,花朵浮于湖面,如苍烟白露。而秋光映衬,一望金波,摇摇心目,更似在仙境中。故此,才有日照梅湖一说。

  迟舟静静地站在湖边,一动也不动。不少来来往往的人朝她看去,这个很美很美的姑娘,她抱着一个月白色的包裹。她像湖中的一片花瓣,满是寒气,又像是一滴小小的、凝固的哀愁。

  可她为何又无端端微笑起来了呢?

  迟舟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就这样,直到日头低落,直到最后一丝霞光收尽,她将头上的白秋茶取下,往湖中一扬,这才转身离去。

  她径直往祁家走去 ,没想到何三娘早已在门口张望。一见到迟舟,何三娘拉住她的手,欣喜道:“你信上说今日回来,我等了又等,仍是不见你,还以为你这次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呢,我只是去办一件重要的事罢了。”迟舟柔声道。

  “那就好。我去吩咐仆人把饭菜端上来,今天可做了好大一桌子呢。”何三娘欲往厨房去,却感到自己被迟舟拉住了。她转身一看,却见迟舟脸上流着眼泪。

  何三娘手忙脚乱去擦迟舟脸上的泪,“哎呀,是有什么事委屈我们家迟舟了?”

  迟舟摇摇头,把怀中的包裹塞给何三娘,“三婶婶,你先替我抱一下吧。”她和众多街坊一样,都称何三娘为三婶婶。何三娘虽不明所以,手中仍是将其接了过去。

  迟舟又问:“三婶婶,家里可有酒,我想喝酒。”

  何三娘笑道:“那定然是有了。”

  两个人坐在桌旁,迟舟将祁誓的心放在他平日里常坐的位置上,一边吃饭,一边听何三娘说些近日的日常琐事。大约是今晚喝了点酒,何三娘来了兴致,讲起了自己与祁誓父亲的旧事,说当年打仗不断,她曾女扮男装,去做过随军的军医,这才认识祁誓的父亲。后来,尽管知道了她是女儿家,祁誓的父亲仍然一口一个何兄何兄的,改不了口呢。

  迟舟听得笑起来,又听何三娘道:“说起来,逸川这一走竟也有近二十年了。他走时,阿誓才这么高。”何三娘用手比划了一下,“可我们阿誓……”

  她停住不说了。

  迟舟也哽住了话语,只听何三娘道:“他父子二人呀,是青山忠骨,独独留我。但我可不愿做那哭哭啼啼一人,以后我死了,在地下同他们团聚,便告诉他们,你们父子俩为家为国,堂堂正正,这一生真是了不得,可我也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治病救人,替你们看着这人世间。我同样的,也了不得。”她为自己斟满了酒,碰了碰迟舟的酒杯,“何况,我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了,你说对吧?”

  “当然。”

  迟舟端起那酒杯,并不饮下,她将酒杯过到自己右手,碰了碰祁誓的心,像与他快意对饮似的,默默道:我们回家了,祁大哥。

  她饮下一大口,夸赞道:“好香的酒。”

  何三娘听闻,又为她斟上一小杯,道:“你若喜欢,我过几天再去买些回来。”

  “三婶婶,你才是……一个……一个真正的侠女。”

  “不敢当不敢当。”何三娘去摇她的手臂,“迟舟,你怎么这么快就醉了。”

  过了几日,何三娘果真去熠扬有名的大酒庄买酒。她要买的是酒庄里一种名叫薄春葚的一种果子酒,甘甜清香,因为迟舟喜欢,她便想买两坛回去备在家中。那替她取酒的年轻伙计夸她有眼光,说这酒虽不名贵,却是他们酒庄独一份的好酒,就连祺王殿下也常常派人来买呢。

  何三娘听了,心道人家祺王可不知尝过多少珍品佳酿,怎么会跟我们一样,爱喝这清野果子小酒呢。

  那伙计见她不信,手顺势一指,“你看,说来就来,那就是祺王府的管家。”

  一个老者走进来,与那伙计交谈了几句,便让人把所有剩下的薄春葚搬走。这些人动作极利落,伙计悄声对何三娘说:“看到了吧,这位大娘,您要是再晚几步,这两坛都不一定能买到。”

  何三娘抱着怀中的酒,探头一望,那老者已经带着那群人和坛坛薄春葚走出酒庄门口了。

  长槐回到祺王府,让下人去小心放置这些酒,自己则提了两坛,往那宽阔无比的花园走去。长槐看见这花园中,种满了各类珍奇花草,甚至,还有小世子亲自搜寻回来的妖花。跟凡间只需雨露的花草可不一样,它们都是要饮血吃肉的。因而,祺王府里专养了动物,来喂养它们。不过,除了祺王殿下和小世子,只有长槐一人知道府中这些妖花。

  长槐恭敬地喊了几声祺王殿下,霍衍这才从一簇花丛中钻出,这花园中的花草俱是由他一人打理,他出来时头发上甚至沾着好几片枯叶。

  “酒可买回来了?”

  长槐朝他微微躬身,道:“都置放好了。”又将手中的薄春葚双手奉上。

  霍衍接过,往花园中的石玉桌旁随意一坐,问:“青渟还没回来?”

  长槐摇摇头,道:“要不老奴派人去打听打听小世子的消息?”

  霍衍摆摆手,“随他去吧。自他小时候拜了那个除妖师门下,可不是整日在外面奔劳着。我看,倒也落个自由自在。”他看向长槐,又问:“你说,当年阿溪离开我,是不是真因这王府规矩繁多,她不得自由呢?”

  长槐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着站在那里。霍衍笑道,“行了,你下去吧。”

  待长槐退下,霍衍收起脸上的一丝微笑,看着花园中的众多花花草草,叹道:“阿溪,你当日留下诀别信消失不见,你以为我当真会相信你那信上所言?”

  “阿溪,我难道不知道自己这条命是谁救来?不知道沿云城无数将士与百姓的安然无恙是用什么换来的吗?”

  霍衍灌了一口酒,心里默默道:阿溪,自从你走后,我一直都很后悔,后悔带你回到熠扬,娶你做我的妻子。

  若不是我执意娶你为妻,推拒皇兄为我安排的婚事,惹怒了他,又何至于被他派去遥远的沿云,只为了给我一个小小教训。不然,我又怎会被困城中,染上突发的瘟疫,只能和无数将士百姓一起等死。而若不是遇此绝境,你又怎会,怎会化作一汪甘泉来做这解救瘟疫的良药呢?

  阿溪,你明明只是一只无忧无虑的蝴蝶而已。

  我常常想起,在西塞城边,你向我讲起你的大琤山谷,那里很是美丽,还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树。阿溪,如果我们当时就此分别,或者从来都不曾相识就好了,那样,你就只是山谷中的一个小蝶妖,你永远快乐,无忧,那样多好,是我害了你。

  霍衍感到自己有些醉了,其实这酒本身并不怎么醉人。当年故溪随他入了熠扬,尝遍城中美酒,最是喜欢这种清甜小酒。故溪消失之后,霍衍常常喝起这薄春葚,却觉得它甚是苦辛醉人。

  他抱起一坛,走进这花丛中,喃喃道:“阿溪,是我害了你,所幸我也得到了惩罚。”

  此别天涯远,孤舟泛海中。是我活该。

  霍衍往那花下一倒,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听见似乎有人在叫他。他带着熏熏酒气睁眼一看,道:“青渟,你回来了。”

  蜻蜓眉心微皱,伸手将霍衍拉起,“你又在这里喝醉。”

  “没醉,没醉,我只是困了。”霍衍站起来,看见自己儿子身边环绕着一只细细的粉蝶。他不禁伸出手来,想让那蝴蝶落在他的掌心。

  蜻蜓沉声道:“父王,我有许多事要告诉你。”

  岱湖城的秋天越来越深了,已经有了初冬的绵绵入骨寒气。在这样一个秋日里,几乎素来无客人上门的程家古董铺子,却有个远道而来的少年人。他一身朴素的灰陶色便装,手上携着一本薄薄的书。

  “所以,你说你此番前来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到我家做帮工的?”

  蜻蜓点点头,“不知程兄意下如何?”

  “你说呢,阿栖?”

  程栖道:“你不好好当你的小世子,来我们这儿做什么。当帮工可是很辛苦的,对吧,小道长。”

  傅风回略一思忖道:“在这儿当帮工嘛,比你在王府当小世子都舒坦。只有一点不好,这程老板可不一定付你工钱。蜻蜓,你可愿意?”

  “程兄那点工钱,我倒也不在乎。”

  说完,四个人都笑了。

  晚上程千遥带他们去汀兰楼大吃一顿,说是为蜻蜓接风洗尘。

  蜻蜓难得的话多起来,讲了一些自己回到熠扬城之后的事。他说,他将常声一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的父王,而他的父王也将其奏于了当今圣上。

  “然后呢?”他们问。

  “常声未受到任何责罚,只有我父王被嘱咐万不可将此事声张出去。但常声,还是死了。”

  看着面前三张疑惑的脸,蜻蜓继续道:“似乎是个晴日,常声将军被杀害于家中,可无人知晓这是何人所为,因为那日将军府上下未有一人感到异常。你们知道他是如何死的吗?”

  蜻蜓顿了顿,只道:

  “不过胸口处,遥遥一剑而已。”

  (孤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