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娘发现近日里迟舟似乎有什么心事，问起她，她也只是像平常一样摇摇头。何三娘暗自担心，一日天气晴好，她关了医馆，却将迟舟带到了河岸去。
河岸边长柳依依，阳光散落在河面上，水波闪动。那岸边停着一只小船，祁誓撑一支长蒿，正等着她们。何三娘拉着迟舟的手，加快了脚步，踏上小船。长蒿摆动着，水面漾起层层涟漪，小船轻轻摇晃，他们向一河的潋滟波光驶去。
小船后方，堆的是绿盈盈的荷叶与莲蓬，泛出一阵宜人的新鲜气息。何三娘说，这本是王大娘的采莲船，为了去河对岸，特意找她借的。若是走路过去，还得往东绕一大圈呢。
迟舟不解道:“为何要去河对岸？”
“当然是去玩。”何三娘拿来一柄荷叶撑在迟舟的头顶，“你来这么久，咱们还没有带你来好好玩过。”她又道，“就当是散散心。”
他们下了小船，沿着一条长长的白石阶蜿蜒而上，又进入一条短短的小巷，巷那头一棵茂密榕树，穿过去，眼前竟是何等的风流繁华。
举目望去，玉楼画阁起伏，天街御路连绵，看道中，好一片花如虹，人如织，车如流水马如龙。那茶坊酒肆处，是听不尽的笑语与言谈；那市集商铺中，是看不完的珠玑珍奇。何三娘笑盈盈，转头对迟舟道，走。
“往哪儿走？”
“随处走。”
他们三人一路走走看看，路过一家宽敞的布匹铺子，何三娘便拉着迟舟要进去。她说，这可是熠扬城一等一的铺子，你可曾听过五云城方家的云痕锦，只在他们家有得卖呢。
进去了，迟舟才发现何三娘不是想去看那珍奇的云痕锦，而是想给自己买些衣料做几身新衣裳。
何三娘的手拂上那些柔软的豆绿、杏粉、雪青、樱桃红与芙蓉白，说:“瞧瞧，多好看的颜色。掌柜的，你来看看，哪些适合我家姑娘。”
这掌柜的眼尖，看了一眼迟舟，立即给何三娘挑出一匹水蓝色浣花锦、丁香色雨丝锦和一匹淡烟霞彩晕锦。何三娘问迟舟，最喜欢哪一种。迟舟说不出来，叫她挑刀挑剑挑一把好武器，她是个行家，让她选一匹喜欢的布料子，她却不知道了。这些小东西好看、温和、熨帖，没有冷冰冰锋刃，她以前没有得到过，现在别人全心全意给她，她反倒露怯。因为太好了，怕它短暂，怕它易毁，她不敢要了。
一旁的祁誓忽然开口:“掌柜的，这三匹全都包起来吧。”他看着迟舟，笑笑，“都很衬你。”
他们刚走出铺子，一个小丫头与他们擦肩而过，她挎着一篮子花，忽然眼疾手快地抓住迟舟的衣角。她的脸上满是天真烂漫，“这位姑娘，买点花儿吧。”见到一旁的何三娘，又仰着脸对她道，“这位大娘，你也买些花儿来戴吧。”
何三娘摸摸自己的头发，微微俯身对小丫头说，“可是我的头发都白了呀。”
卖花的小丫头摇头晃脑，“银丝如雪一点春，正相配呢。”
“你倒是真机灵。”何三娘从篮中折了一枝轻插在自己鬂间，又取了一小枝插在迟舟的发间，问祁誓，如何？
祁誓一手从小丫头手上接过竹篮，一手递上银两，说都要了。
“花虽是小物，开心却难得。大哥哥，你这是给你娘亲和娘子买了一篮子的欢喜。”
迟舟还来不及解释，那小丫头便接过银子，蹦蹦跳跳地走了。
只听何三娘道:“这小丫头，好伶俐的一张嘴，我看天生就是做生意的好材料。”说完，又硬拉着迟舟往别处逛去了。
天色将暮时，他们三人带着买的一大堆东西往回走。跨上岸边的小船，夕阳落了一河的红色余晖。祁誓的长蒿划破水的波纹，慢慢悠悠的，一阵轻风吹来。
迟舟说:“过两日，我想离开几天，去办一件事。”
何三娘和祁誓都转过头来看她。何三娘问:“你可是想起什么来了吗？”
迟舟摇摇头。
“倘若是不开心的事，忘了也罢。”何三娘用手去拨那船边的水，“这日子，过得只是今朝。若总是惦念昨日和往后，可不就像孤舟飘荡，前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何处可去了吗？”
迟舟没有说话，祁誓看见她垂下了眼睫。
迟舟走的那天下起了暴雨，祁誓来送她，见她披戴着旧青色的蓑衣箬笠，雨气濛濛，让平日里那张薄冰一样的脸庞也显得柔和。她说:“祁大哥，七日后，我自会回来。倘若，倘若我不能归来，你们便不要再等我。”她像个真正的江湖侠女一般飒爽，“我们江湖之人常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若我不能回来，这份恩情我定当来世再报，此后，惟愿你们多加珍重。”
祁誓却不接这后面的话，他递上一枚小小的玉观音吊坠，道:“这是我娘给你的。迟舟，七日后，我会在这里等你。”
迟舟接过去跨上马，深深看了一眼祁誓，便在雨中急奔而去。祁誓撑着伞，看着那一点背影远去，也像疾风中的一滴骤雨。
这七日里，是雨过了晴，晴过了又是雨，第八日一早，祁誓还是撑着那把伞，他站在那个路口，从清晨一直到夜晚，他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回来，只有飘飞的雨打湿了他的衣袂。
第九日，他仍去。天空满是阴云，不见雨落，亦不见人归。
第十日，天高风急。祁誓站在路口处，看了一天摇动的风中草木。
第十一日，晴空万里，他立于阴凉处，如同一棵挺拔的树。路口不时有车马过往，皆不是迟舟。太阳一点一点地往下落，日光渐渐黯淡。天快要黑了。祁誓低下头看着路面，心里轻叹，却忽然听见一阵匆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马一人，就这样停在他面前。
马背上的姑娘一身黑衣，眉眼英气，宛如初见时。看见祁誓，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一边用手背胡乱擦去脸上的血迹，低声喊道:“祁大哥。”
“迟舟，你……”话还没有说完，迟舟朝他摆摆手，示意不碍事。她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身子伏倒在马背上，语气里满是疲惫，“祁大哥，我们回家去。”
祁誓牵着她的马，从路口走回去，迟舟闭着眼睛，看起来像睡着了，于是祁誓走得很慢。漫天的金色余晖中，有一层薄薄淡淡的蓝色，溪水一般，无声地流动着。祁誓想起何三娘为迟舟新做的水蓝色衣裙，她还没有见过。
马蹄声悠悠，他牵着她的马，他们走过一座棕木桥，走过一摊浅溪，走过一弯山路，走过一条青石长街，走过笔直宽阔的大道，直走到一钩新月若隐若现，在绿柳梢头。
到了祁家门口，祁誓停住脚步，看见迟舟仍是闭着双眼。她的长发有些散乱，祁誓抬起手，很轻很轻地抚了一下。
“你以后，还会再走吗？”
“不走了。”
迟舟立起身，从马上下来，和祁誓并排着走进祁家里面。月光下，他们谁也没有看见对方脸上的微笑。
迟舟回来休息了几天后，告诉何三娘自己不知何处可去，不如就长久地生活在熠扬城，她想要搬出祁家，然后自己谋个营生。
何三娘道，你在我们家，对我们而言，不过是多添副碗筷的事，你愿意待上多久便待上多久。不过，如今你想找点事儿做的话，我也帮你多多留意着。
说来也巧，何三娘的病人里，有一个名叫施二嫂的，就在医馆不远处开了家小茶铺，她打算不久后往南边去投奔她的大表姐，做茶叶生意，于是便想盘出自己手上这个小茶铺。
何三娘心里一合计，觉着这小茶铺不错，顾了温饱不说，迟舟一人也能照看得过来，何况，离她的医馆还很近。她转头向迟舟一说，迟舟便立即答应了。
施二嫂也是个爽快人，还主动让迟舟过来跟着她学了几天。施二嫂说，自己的小茶铺虽然不大，可附近的人没事都爱来喝上几杯茶，聊聊闲话，这里就跟大家亲切的老朋友似的。迟舟能接过这个小铺，那真是再好不过，自己也能留个念想。
叶子微微落下的时候，迟舟已经是这个小茶铺的老板娘了。以前的客人们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小老板娘不太爱笑，不像施二嫂那样热络，但她的茶却煮得极好，甘醇回香。她也从不打扰人，客人愿意在茶铺里待上多久便是多久，有时，她还会替人扎针治病，从不多收钱。
所以，这个小茶铺仍像以前一样，热热闹闹的，欢欢喜喜的。
这一天来了一位客人。旁边的常客们，看见老板娘走过来招呼他，脸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正是祁誓来了。
祁誓要了一壶眉茶，一边慢慢饮着，一边问迟舟明日是否能与他出去一天，他有事找她。迟舟点点头。
旁边的常客们听了，知道明日这小茶铺的剪秋罗、百岁香和红豆蔻可算是喝不着了。
第二日，祁誓在河岸边等迟舟，河岸边一只小船，仍是找王大娘借的。
迟舟穿了身新罗裙，祁誓看她快步走过来，像一簇涌动的浅蓝浪花。她的头发难得地半批着，挽了一个简单而好看的发髻。
他们像那天一样，去了河对岸，熠扬城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祁誓带着迟舟，在街中转来转去，最后却入了个不起眼的铺子里。
铺中的人一见祁誓来了，立即躬身相迎，转身从屋子里拿出一个用银白绸布包着的物什来。
“祁大人，这便是你要的东西。”
祁誓一面道谢，一面把它给了迟舟，“你看看。”
这原来是一把剑。
迟舟抽出剑来，只听一声清厉的响，剑身轻，剑锋寒。这还是一把极好的剑。
“送你的。”祁誓说，“你是一个侠女，无论怎样，你要有一把相配的剑。”
迟舟轻轻比划着这把剑，听见祁誓说，“迟舟，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他们走出门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祁誓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迟舟。迟舟展开一看，纸上画着一个图案。
“迟舟你是江湖中人，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样的图案。”
迟舟仔细看了看，摇摇头，说:“江湖中确实有不少门派有着自己的标记，但此类样式的，我倒未曾见过。这图案有何蹊跷吗？”
祁誓看了迟舟一眼，与她走到一个较清净的地方，这才低声说道：“这是我在死去的士卒兄弟身上发现的，好几人的胸口处，都有这个血痕。这图案看着十分精细，并不像战场上厮杀时的伤口。我觉得十分奇怪，暗中调查了许久，可仍无头绪。所以才来问问你。”
迟舟又拿起那张纸看了又看，将纸横过来时，忽然道:“祁大哥你看，这血痕像不像一只蝴蝶。”
祁誓一看，确实有几分相似。
迟舟道:“江湖中用蝴蝶标识的门派和人物，我倒知道几个。到时候我替你探查一番。”
“那就多谢了，迟舟。”
祁誓说，其实还有一事。听戎国举兵来势汹汹，向西塞城直奔而去。明日，他便要随着常将军出征西塞城，今天，其实是来向她告别的。他告诉迟舟，倘若战事顺利，能在秋天回来，到时候，他们去一起去看日照梅湖吧。
迟舟听人说起过日照梅湖，这是熠阳城的一大绝景，只能在秋天看到。她点点头，正想往前走，却被祁誓拉住了。
“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你。”祁誓从怀中拿出一支玉簪来。这玉簪很古朴，有一种温润幽静的美。
“那日我娘别一枝花在你发间，我觉得很好看，心里想着，也要送你一支簪子。”
迟舟盯着他手中的玉簪，不知为何，忽地感到面红耳赤起来，甚至不敢迎上祁誓的目光。祁誓的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想要为她插上那支玉簪子。
迟舟顺应地微微低下头，感受到自己贴身戴着的玉观音的凉沁气。她抱着剑，不禁想，倘若，倘若我真是一个侠女就好了。可我只是个杀手，做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迟舟抬起头，看见祁誓对她的笑，又在心里说，反正我坏事做尽，不如就再做最后一件。
让我骗骗他。让他一直一直相信着，我的过去是一身侠义，是秩荡磊落。
从此后，我不会再杀任何一个人。我会做一个良善的人，一个好人，一个往光明处走的人。
她的手隔着衣服覆在那小小的玉坠上，如同祈求——
就让我这样骗骗他吧。我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