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26章 孤舟·四

  去年冬天的时候,祁誓在夕起山救回一个姑娘。

  事情说起来倒也简单。祁誓的娘亲何三娘在熠扬城开一个小医馆,听人说在夕起山东面的悬崖下长着几株极珍贵的药草,能治许多疑难杂症,可惜那里草木过于繁密,又传闻有吃人野兽,所以至今都没人能够找到。何三娘很感兴趣,正好近日自己当武将的儿子难得在家休息,于是她根据旁人的描述,画了药草的样子和位置,让祁誓试着去寻觅这几株奇异药草。

  祁誓清晨出发,中午就回来了,何三娘见他未采得什么极品药草,却抱了一个姑娘来到医馆。祁誓说,自己还未来得及去寻找药草,便看见崖下的巨石旁正倒着一个姑娘,于是他赶紧将她带了回来。

  这姑娘伤得极重,已经奄奄一息,何三娘关了医馆把她带回家专心施针医治,两天过去,总算是留得她一条性命,不过人却没有醒来。他们二人看她一身打扮并不像普通女子装束,也不知是因何才惹得浑身是血,倒在几乎无人去的悬崖底下。虽不知她来历,母子二人却都想着先救下她再说。

  何三娘让祁誓先照料着这个姑娘,自己则去请她的师兄白栎。白栎矮个瘦小,白头发白胡子长长,好像山中的一卷云雾。他医术极高,独自一人住在山中。如果不是自己师妹亲自过来,白栎是说什么也不肯出山去的。

  他到何三娘家一看,便发现这女子身上的伤口,俱是武林中的精兵利器所为,看这伤痕分布,应该是遭到他人的围攻。白栎推测,她或许是一个侠女。他仔细摸了摸她的脉象,又看了看她眼睛、嘴唇和指尖的颜色,想来是伤她的武器上涂有一种毒药,这才使她迟迟不能醒来。

  白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白瓷瓶,又从中倒出三粒,喂给这位女子,一面又写了张药方,叫何三娘赶紧去抓药。

  白栎做完这一切,也不在祁家多停留,当即同自己的师妹道别,骑着来时的灰毛驴慢悠悠走了。祁誓在厨房煎药,听见自己的娘亲走进来,在弥漫的苦涩的草药味中轻叹了口气,“唉 ,我这大师兄。”

  祁誓听娘亲说起过白栎,少时他们先后拜入遇竹山人的门下学习医技,年轻时的白栎还不是现在这么个干瘪老头,长得颇为白面秀气,人呢,也有大志气,一心想进皇宫里头做个吃官家饭的太医。只是后来不知何故认识了江湖中的一个侠女,从此后什么谋个好差事的念头都忘了,一心要跟那侠女闯荡江湖去。

  何三娘还说,自己见过那侠女一面,杏眼圆脸,有点新鲜果子的水灵劲儿,举手投足间却是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白栎就这样跟着她游历大江南北,锄强扶弱,打抱不平,那时候江湖里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对逍遥侠侣。

  再后来呢,祁誓问。

  何三娘却说,阿誓,你可知道什么是江湖?

  祁誓摇摇头,他只是一个普通武将,哪知道种种关于江湖的事。

  何三娘接着讲,后来,那个侠女死在仇家的刀下了。此后白栎便回到山中不再过问世事,当时何三娘费劲心思到山里找他,发现自己年轻的师兄,竟全白了头发。

  要说什么是江湖,何三娘也不太懂,她那时还只是一个天真的小医女 ,可见到自己师兄的满头白发,她忽然就明白了,所谓江湖,不过是一片飞红落刀光剑影中。

  祁誓煎好了药,给那重伤的姑娘送去。他进了屋,只见她和前几天一样,面色苍白,静静地躺在床上。他走到她身边,却见她兀然睁眼,当即立起身来一掌向他劈去。祁誓一只手护着药,另一只手臂挡住她凌厉的一掌。那姑娘双眼瞪着他,强撑着一口气厉声问道:“你是谁?”

  祁誓道:“前几天,我在山崖下救了你。”他落下一侧的手臂,将药端上前,“这是给你煎的药。”

  那姑娘又问:“我的剑呢?”

  “断了,断成两截,也在崖下。”

  她听了并未露出什么表情,人有些体力不支,又重新躺下,听见身边的年轻男子对她说:“这位姑娘,你先把药喝了吧。”

  她瞥了他两眼,对方却是细心地扶住她的肩臂,把药碗托至她的嘴边。她喝完了,便听见他问:“姑娘,你可是个江湖中的侠女?”

  “不知道你们江湖中人和我们军营将士的武艺路数有何不同?我想,待姑娘你完全伤好之后,可否与在下切磋切磋。”

  祁誓听她并不应答,低头一看,这姑娘已经闭上了双眼,似乎又昏睡了过去。他为她轻轻掖了掖被角,走出了房门。

  白栎的药一服下,这位姑娘果然渐渐好转,不仅不再像往日那般昏睡,还能够下床微微走动,只是当祁誓和何三娘问起与她有关的事时,她却说忘了。

  忘了,大部分都忘了。她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使哪门哪派的功夫,为何被人围攻,这些她都已不甚清楚,只有一点,她记得自己的姓名,她叫做迟舟,迟来的迟,小舟的舟。

  暂时忘了就忘了吧,还是养好伤要紧。何大娘打趣道,这么大个江湖,日后再去闯它。迟舟听了,脸上神色淡淡的。这是个不太爱笑的姑娘。

  迟舟重伤未愈,对自己的事情也一片模糊,好像来去都是空空荡荡的一片,何三娘就让她留在祁家养伤,平日里住在祁家的别院里。祁誓虽是当朝的一个武将,家宅却并不豪奢,清静古朴,就在离医馆不远的地方,甚至连家仆都只有两三个。

  伤好了一大半后,迟舟主动提出到何三娘的医馆帮忙。何三娘见她无事可做,当即答应,让她做些闲事打发时间。大概是因为有些功夫在身上,迟舟切药、抓药都十分利索,她还跟着何三娘学习针灸之术,有时也在三娘的教导下为他人施针治病。大家都在传,何三娘新收了个能干徒弟,顶会扎针,扎下去不仅丝毫不疼,还感到一身甚是轻松,病也很快就好了,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的,竟也有人专门找上门来点名要迟舟为他扎针。

  有时傍晚祁誓也会过来,叫她们回去,晚饭已经早已准备好,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通常都是何三娘讲些邻间趣事,祁誓和迟舟在一边听,偶尔也会搭上两三句。何三娘玩笑道祁誓把迟舟捡回来,其实是给自己捡了个徒弟,又叫迟舟干脆不要走了,就一直留在这里,多好。祁誓却很认真地说,迟舟姑娘是个侠女,哪能跟我们一样,人家可是要往天高海阔的地方去呢。

  “哎呀哎呀”,何三娘停下筷子忽然握住迟舟一旁的手,轻轻摩挲她掌中的茧,“当侠女也不容易,我们迟舟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真是很奇怪,迟舟感到自己忽然想要落泪,明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话。这双皱了的老了的手,像春风一样轻柔,好像拂过她二十年来所有流血又结痂的伤口。她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说:“留在这里,也挺好的。”

  何三娘听了高兴道:“你若能留在这里,那真是再好不过,我也算有个徒弟有个伴儿了。你说是不是,阿誓?”

  “那是自然。”

  祁誓习惯在清晨练武,这一天迟舟却比他更早站在院子里,她提了把剑,应是从一旁的武器架上随意拿的。

  “你不是早想与我比试比试武艺吗?”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祁誓站得端正,朝她抱拳行礼后,抽了一柄长枪。两个人站在院中,晨光熹微,一阵凉风携着露气吹过。

  迟舟身未动,祁誓却敏锐地感到一阵剑气直向他袭来,他身子向左一侧,一把剑果然闪着寒光缠向他,祁誓向后压低腰一旋,这把长枪从他的左手过到右手,抵住劈过来的剑锋,他紧接着后退几步,一双手握住长枪,只见枪头在空中划过道道迅疾银痕,气势如虹,刺向迟舟。迟舟却更快,身形一闪,避过长枪的凛冽攻势,连连使出剑来,以攻为守,剑光像片片寒雪,落在长枪上,却发出铿锵清脆的兵器碰撞声。

  两人难分上下,从院子这一头直打到院子另一头,最后祁誓以长枪猛地一挑,锐利的枪头擦过迟舟耳边的头发。院边的大树身上,忽然惊起几只飞鸟,在一阵慌张的鸟鸣声中,祁誓看见,迟舟的剑正抵在自己的颈旁。

  两人各自看了对方一眼,同时收回了长枪与剑。

  “好厉害的剑法”,祁誓对着迟舟抱拳道。他的脸上满是钦佩之意,落落挺拔地站在那里。迟舟看他,真是青松一样的人,不单是笔直,不单是苍劲,恰又落了一身雪,赏心悦目的清冽。

  迟舟把剑递给他,“祁大哥,你也是好俊的功夫。”

  祁誓看着迟舟转身离开,他掂掂手中的剑,心想,若不是她用这么一把普通的剑,只怕自己不一定能与她打个平手。

  深夜的时候,四处都十分静谧,忽然一阵悠长萧声传来,将迟舟从睡梦中唤醒。她从床上站起来,循着萧声出门而去。走了几步,便极轻盈地越上屋顶,在低空中踏步飞行,跟着这萧声来到城外一片茂密的竹林中。

  萧声来自竹林中的一个人,即便夜里看不清这人的面庞,迟舟也十分熟悉他。

  他问:“师妹,你的伤可还好?”

  “你来干什么?”

  “看你假装失忆,在这儿过得好不悠闲”,对面人笑道,“所以师兄来提醒你,这无聊游戏可不要玩得太忘乎所以。”

  “说正事。”

  “师父派了个新任务给你。”

  “杀谁?”

  “叫什么来着?”迟舟的师兄微微思索了一会,“对,就叫何三娘与祁誓。”

  暗夜里看不清迟舟的表情,也不闻她应答。

  “你不愿意?说来也是,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不过迟舟师妹,想必你也十分清楚,与咱们牵扯上的普通人会有怎样的下场吧。你何须为了他们,违背师父的命令。”

  “三天,你只有三天。”言罢,他又吹起那长萧,阵阵萧声中,迟舟知道他已经传达了任务,是时候离开了。

  “师兄”,迟舟却忽然叫住他。他转过身,黑夜中许多银针急速朝他飞去,他感到一阵濛濛细雨扑面,轻柔,湿润,仿佛还夹带着早春的寒气,那是他自己的血溅出的朦胧血雾。他就这样倒在了黑暗中。

  迟舟走上前,看了看自己师兄的尸体。其实,何三娘错了,祁誓也错了。她最擅长的不是用剑,而是飞针暗器。她也从来不是一个什么侠女,锄强扶弱、打抱不平,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她只是江湖里取人性命不眨眼的杀手,一个歪门邪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