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24章 孤舟·二

  蜻蜓真正的名字叫霍青渟。他的父亲霍衍,是当今皇上的十二弟,祺王。霍衍年轻时武艺出众,颇有将才,深得皇帝信赖,因而常年被派驻西北远疆。那里多是茫茫一片大漠黄沙,寸草难生,可霍衍却在闲暇时养了一盆奇花。

  这花是他在一个山谷中捡到的,此花只在子时开花,每月花开五日,暗夜里会发出青莹光辉,霍衍对此甚是喜爱,但有一月花开之时,他却发现少了一朵。霍衍怒极,以为是有人故意摘了他的花去,细细摸查下来,却不是任何人所为。而隔了一天,他发现,他的花又少了一朵。

  霍衍下定决心要弄清这缘由。自子夜花开时,他便藏匿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莹莹青光中竟映照着一只蝴蝶蹁跹而来。更令霍衍惊奇的是,不过瞬间,这蝴蝶又消失了,昏昏淡淡的光中,只见一张女子的脸凑近这些花朵。说时迟,那时快,待那女子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霍衍擒住了,只听他厉声道:好好一个姑娘家,为何来做偷花贼。

  他拉着那姑娘来到明处,却见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正一脸天真烂漫地看着他。

  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的花。我实在太饿了。”

  “饿?”

  “你是人,你不知道,我们蝶妖最爱食各类奇花异草。”

  霍衍一惊,“你是妖?”

  那女子点点头,仿佛对自己是妖一事不以为意,又说:“我最喜欢这碧月草开的花,味道甚是鲜美。”

  霍衍点点头赞同道:“我养的碧月草,自然非俗物可比。”看见对面小妖乐滋滋的脸庞,他又不禁加重了语气,“可再好,也不是你擅自来偷吃的理由。”

  那小妖垂着头,“实在对不起,我是循着花香味过来的,我不知道这是你重要的东西。”

  霍衍见她猛然抬起头,一双眼睛极清亮,望着自己,她说:“我会赔你的。你记住,我叫故溪。”然后这个女子,便忽然化作一只细蝴蝶,款款飞走了。

  这名为故溪的小妖虽是这样说,此后却再也没来过。霍衍在花开之时,看着那些剩下的花朵,偶尔会想起那个天真俏丽的蝶妖,不知她又翩翩飞去了哪里呢。

  很快的,远疆的秋天到了。秋天很凉,月光像霜一样铺满这荒落的地方。故溪就是在这样冷冽的夜晚到来的,她穿着霜色的衣裙,抱着碧月草,笑语盈盈,“小将军,我来还你的花。”

  她的笑是水波涟漪,直把这黄沙大漠变作一湖春水皱。霍衍看见了,这绿月亮一样的花朵,这好春天一样的姑娘。

  故溪说,她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株碧月草。她双手捧着花,递给霍衍,“那我走啦。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来偷吃你的花了。”

  霍衍却叫住她,“小蝴蝶,你等等。”他指着原有的碧月草,“我只要一株就够了,这一株留给你。若是你喜欢,花开时可以来。”他对她一笑,“我精心养的,滋味更好。”

  故溪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飞走了。霍衍有时看着心爱的碧月草,心里却想,那只小蝶妖到底会不会再来呢?

  秋天过去,冬天到来,远疆一派肃杀气,霍衍的花儿却仍准时开放。寒冷的夜里,故溪来了,是一只蝴蝶的模样。看到坐在一旁的霍衍,她绕着他的手飞舞,然后才化作人形。

  只见故溪耷拉着头,一脸沮丧,开口道:“对不起,我忍了很久,还是惦记你的碧月草。”

  霍衍的手臂轻柔一摆,把碧月草全都端至她的面前,“都给你。”

  他的声音也轻柔,“故溪姑娘,我一直在等你。”

  后来碧月草开花的日子,故溪都会飞来。有时他们说许许多多的话,有时他们什么也不说,霍衍静静地吹起长笛,那悠悠的笛音在边塞萦绕,听见这笛音的人心里仿佛落满了梅花。

  有一次故溪再去,却听见霍衍跟自己告别。他抱着两盆碧月草,说:“小蝴蝶,这都留给你啦。我要回熠扬了。”

  “你要走了吗?”故溪问。

  霍衍点点头。夜里静悄悄的,谁都没有说话。

  “那我还能找到你吗?”故溪又问。

  霍衍没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故溪才听见他说,“阿溪,你愿意……愿意跟我回熠扬城吗?”

  “熠扬城很大,最是热闹繁华。到时候,我会为你建一座极大的花园,里面种满你喜欢的各种花草。阿溪,你愿意吗?”

  “好呀。”故溪低头一笑。

  他们回到了熠扬城,不久之后,故溪便成了祺王的王妃。可祺王府中没有一个人知晓,他们的新王妃,其实是一只蝶妖。几年后,霍青渟出生,那一年南边的沿云城爆发战事,霍衍领旨率兵前去,回来时,故溪却不见了,只留下出生不久的霍青渟与一封简短的信。信中写故溪在熠扬这几年,处处感到拘束,远不如作妖自由自在,因而她下定决心,留下孩子,离霍衍而去。希望霍衍不要再惦念她,亦不要找寻她。

  这封信写得十分决绝。霍衍果真如信上所言,不去寻找故溪,只是这往后的十几年里,霍衍再也不领兵打仗,整日里侍弄他的花花草草,在熠扬城全心全意当起了个闲散王爷。

  “我常常向父王问起我的娘亲,可他每次说得都含糊不清。长大之后,我便拜入一个有名的除妖师门下,我并不是为了除妖,只是想学了技艺,好找到我的娘亲。可到如今,却仍没有一点眉目。”

  “所以你才找了我们?”

  “那你意下如何,程老板?”

  程千遥却问一旁的程栖,“阿栖,你说这生意,咱们是接还是不接。”

  程栖摇摇头,“当然是不接了。”他对蜻蜓眨眨眼,“你可是我们的朋友,为朋友做点事,怎么能算是生意。是吧,小道长?”

  傅风回略一思忖,道:“程老板曾说,有钱不赚非君子。我想,蜻蜓这事,未免不是一桩好生意。”

  “小道长,我很痛心。”程栖说,“你现在跟我哥倒是一个模样了。”

  傅风回谦虚道:“那还是不及令兄英俊倜傥和爱财如命。”

  这话听得程千遥心里高兴,他想,还是我们家小道长看人最准。他对蜻蜓道:“若是为小世子做事,那定然是一桩大生意;但若是为我们的朋友蜻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程千遥正了正脸色,难得的有些神情严肃,“你所托之事,我们当是竭尽全力,但你也需存得几分耐心,我想,要找到你的娘亲,远非一朝一夕之事。”

  蜻蜓听罢,并不言语,只是向他们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

  “来日方长,有些事,只能慢慢等待。”蜻蜓听见程千遥的话说得很轻,几乎是一声叹息。

  蜻蜓为了迎接他们,今日早已吩咐下去,准备了一桌子美味珍馐。本来听闻自家儿子的朋友远道而来,十二王爷也想同他一道,为他们接风洗尘,可旧友常声今日却来找他吃酒。常声近来很伤心,他的得力副将,也是他的义子,就在头一次的战事中死掉了。霍衍虽然已经在熠扬城内当了十几年的闲散王爷,身上早已是一团和气,可年轻时毕竟也是在烈日黄沙里翻滚过来的,最知这战场上的刀剑无情。他讲了好些安慰的话,到后来,也只能陪着常将军一杯一杯喝酒。

  所以,程千遥他们见到十二王爷时,他已是副酒醉熏熏的模样。蜻蜓却是见怪不怪,命人照料着他,送回房间了。他年幼时,便听许多人说过,祺王殿下当年在战场上是如何英武神勇,意气风发,可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父亲只爱两件事,种花,喝酒。喝多了,就一头扎进花园里,随意往花下一躺,颠颠倒倒地念着些含混不清的话。

  而对于他的娘亲是蝶妖一事,霍衍从未对他隐瞒。可每当他问起为何娘亲消失时,霍衍却又言辞闪烁,含含糊糊,只道终有一日她或许会回来吧。这故事的前半截总是欢喜悠长,好像是说故事的日日夜夜在凭此怀念,而后半段却总是潦潦草草,戛然而止,难免让人起疑。

  于是蜻蜓执意要去学习除妖之术,霍衍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了。他自是不能用霍青渟这个名字,便随意化名为蜻蜓,平日里四处奔走,只为探得与他娘亲相关的消息,可多年来,他见识了无数的妖,还是未找到自己的娘亲。直到遇上了程栖他们。

  他信任他们,或者说,格外信任程栖。所以他写信邀他们三人来到熠扬城,想委托他们帮自己这个忙。

  他们现在走在熠扬城热闹的大道中,准备去看熠扬城有名的胜景——日照梅湖。

  他们走过街转角,人来人往中,程千遥忽然钻进路边一个茶铺,说是渴了要喝茶休息一下。

  茶铺里人不少,见有新客人来,老板娘微微朝他们点了一下头,以示相迎。

  他们看见,这老板娘身量很高,头发挽得极利落,眉目也深,有一股女子独有的英气。她的发上斜插着一支玉簪,玉簪是很朴素的样式,在她周身的凛凛锋利中,却添得一份小小的、恰当的柔和,如同月光落在寒剑上。

  她提了一盏黑茶壶,来给他们四人倒茶。四个青瓷杯,整齐地排成一排。她的手腕一点,一移,壶中的茶水像清泉一样流进这四个杯中,每一杯中的茶,均是满满当当的,却未有点滴水珠溅到桌面上。

  茶不烫,相当宜人。他们这边刚端起茶杯,邻桌却忽然吵闹了起来。一个小姑娘正紧紧拉住另一个高个大汉,说见他摸了别人的东西,让他交出来。那大汉红脸粗脖子,听了也不恼,反而一脸嬉笑站在那里,大张着手臂,让小姑娘来搜,说要是搜不出,他一定押她到衙门去,治治她这张污人清白的嘴。

  小姑娘急红了脸,说她真的看见了。她指着蜻蜓,“就是偷了这个人的。”

  程栖站出来,挡在大汉身前,“那我就来替这小姑娘验验你。”那大汉见他,同样毫不发怵,一张散淡笑脸。

  程栖仔仔细细搜了个遍,却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现。他问蜻蜓丢了什么,蜻蜓似乎也不甚清楚,摸了摸自己身上,有些迟疑道,或许是丢了一个玉佩。

  可这大汉身上除了一身精壮肌肉,哪里搜得出一个玉佩。见程栖在自己身上什么也寻不出,便伸手将他推开,作势要扣住那姑娘的手腕。他的双臂还在空中未落下,却被茶摊老板娘单手用黑茶壶紧紧抵住了,她的另一只手,极快,似乎在大汉身上一绕,围观的众人还没有看清她的动作,她便在众多双眼睛里亮出一枚幽绿的玉佩。

  正是蜻蜓的东西。

  那汉子顿时失了神色,只听老板娘道:“千竹门的清风手,倒不是用来干这个的。”

  “你?”大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老板娘往胸口猛地一推。“以后别来我这儿吃茶。”又转过身,把那玉佩递给了蜻蜓。

  程栖向那小姑娘道谢,她摇摇头,说,你们应该谢谢迟舟姐姐。听来,她口中这位迟舟姐姐,就是这位茶摊老板娘。

  程千遥拿过蜻蜓的玉佩,对着阳光看了好一会儿,转过脸正色道:“蜻蜓小友,我后悔了。若我能帮你办成那件事,这枚玉佩便是我要的报酬。”

  蜻蜓抿了口茶,道:“若程兄喜欢,现在便可送你。”

  “一言为定。”程千遥十分高兴,将那玉佩收入自己怀中。

  程栖撇撇嘴,对一旁的傅风回说道:“看见了吧小道长,这就是我哥的嘴脸,明明刚才还说无条件给蜻蜓帮忙呢。”

  程千遥毫不辩解,甚至微笑着点了点头,缓缓道:“人不可无癖,我就爱好这个。而且我不仅要蜻蜓这块玉佩。”他的目光落向一旁默默不语的迟舟,“我还要老板娘头上的那一根玉簪。”

  他喊了一声老板娘,迟舟以为是客人要添茶,却听见他道:“迟舟姑娘,我想同你说件事,也不知你们江湖人士怕不怕。”

  “你的背后,正跟着一片碎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