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风回常常想起他在飞红客栈做的那个梦。
梦中，是一个夜晚。
夜色却不闷不重，轻纱一样的黛墨色。月光似水，极清亮，散在这夜色里，像薄轻纱里交织的柔和金丝。月下一条长河，蜿蜒而宁静，天上明明无星，却见河流的波光中熠熠闪动，一只小舟顺风而下，舟下一河辉光流荡。
那只小舟离傅风回越来越近，借着月光，傅风回这才看清舟上那长身玉立的一人，竟是程千遥。
却见他倏然从舟中遥遥飞来，玄蔚色的衣袂在风中飘动。他站在傅风回的面前，只是轻轻一笑，并不开口说话，牵住傅风回的手，宽大的袖袍一拂，也携着傅风回一道飞往那小舟。
他们坐在小舟中，傅风回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他知道一半是因为梦的原因，另一半，却是自己也说不出的。他静静地望着月光下程千遥的脸，不觉有些恍惚，不知怎的，想起那个关于瑞狐的闲说，觉得有一点真是没有说错，化了人形的瑞狐，当真是极好看的。
小舟顺水而去，两人虽不说话，傅风回却感到一种难得的踏实和安谧。小舟驶进一片莲花深处。这莲叶与莲花层层叠叠，却不似平常，而是如玉如冰，映着河水的潋滟波光。傅风回忍不住伸手去拂离自己最近的一朵，那花瓣却不是想象中那般冷脆锐利，反倒有一种轻巧的柔和。
缓缓地，小舟不再飘动，就停在这片挨挨挤挤的花深处。傅风回听见程千遥忽然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他转过身来，看见程千遥的目光只落在自己的身上，没来由地觉得心跳得更快，几乎能感受到胸口处的起伏。
程千遥沉静地看着他，却蓦地伸出双手，将他抱住了，连带着傅风回身后紧挨着的莲花莲叶，几乎是抱了个满怀。
傅风回看不见程千遥的表情，在这个紧密的拥抱中，他却感到一种难言的、漫长的痛楚传递过来，使他也忍不住怅惘伤心。他的手，不知不觉拂上程千遥的背，摩挲着，轻拍着，像一种无声的宽慰，又像依恋。这未曾给过他人的，甚至连自己也不甚清楚的感情，让他在这漫天的寂静中，轻声低唤道——
千遥。
然后梦就直愣愣断了。
傅风回醒过来，想起梦中的那个拥抱，不禁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心里呵斥道：傅风回，你本是来程家还债，如今白吃白喝便罢了，竟还……竟还如此肖想人家。你赶紧忘了此梦，莫要丢了寒碧山的脸。
他心是这般想，可大家一个屋檐下，一看见程千遥的脸，傅风回总是不禁回忆起那个梦中月夜。好几次，他的目光被程千遥捉住，那人却不似平日里打趣他，像好心的一问，“小道长，你这是怎么了？”
傅风回听了只觉得耳朵烫，可那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话。他的手凉沁沁，摸上去，还是感到灼灼的。真奇怪，他想，我自个儿把自个儿烫着了。
傅风回不便回答，只好另扯了一句话，来答程千遥这一句问话。他说:“程老板，那日你究竟是如何破了那个梦的？”
程千遥手中的闲扇子一摇，道：“小道长，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这是独门秘技。”
一旁的程栖却拉了拉傅风回的衣襟，对着他挤眉弄眼。等程千遥不在，程栖悄悄说，小道长，关于这破梦的法子，我可以告诉你。
他于是将那日讲给蜻蜓的话，更加细致地告诉了傅风回。“总而言之，只要找出梦境中的裂缝，破坏掉它，自然而然就能够从梦中醒来了。”
傅风回若有所思，“可在我们意识到是梦后，程千遥便立即破了它。他是如何这么快找到这条缝隙的？”
“那我便不知道了。”程栖看着傅风回仍有疑惑的脸，又道：“不过小道长，我可以告诉你，我哥所找的那条梦境裂缝，应该不是真实存在的。”
“不是真实存在？”
程栖点点头，“因为如果这梦境裂缝是真实存在的，这东西一旦在梦里被破坏，那么现世中也会不复存在。反之，便没有任何影响。譬如说，一个人后天瞎了眼，在梦中却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察觉后在梦中毁了自己的眼睛，破了梦境醒来，便没有任何损害。因为，他这双眼睛本身就是看不见的。”
“所以，我想我哥或许是发现了什么现世中绝无仅有的东西，并破坏了它。可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傅风心道:“原来如此。那程千遥究竟在梦里发现了什么？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想让我知道。他这般厉害，或者说不定是用了其他什么我和阿栖都不知道的法子。”
正想着，他却感到自己的一只手臂被程栖拉住了，这少年人一脸灿烂的笑，“小道长，这可不能白听啊。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程栖说的，正是让傅风回去帮他买王家铺子的飘香炙鸡。
王家的飘香炙鸡是岱湖城一绝，如其所名，那是嗅来香飘十里，吃来醇香细腻，许多人到岱湖城来，就为吃上这一口。可这王老板是个怪人，每七日才开张做一次生意，每次只售出五十只，并且一位客人仅能买到一只，卖完他就关上铺子，也不知上哪儿逍遥闲晃去了。所以，这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程栖就带着傅风回赶去排队，没想到有人去得更早，铺子门前已经有了长队。
好在俩人幸运，一人提溜了一只，回家路上傅风回看见程栖乐滋滋的模样，不禁问:“这当真有那么好吃？”
“你闻闻，这香气。再说，哪有狐狸不爱吃鸡。”
“你哥也喜欢？”
“不，他不喜欢，他更喜欢你做的饭菜。”程栖斩钉截铁，垂着的一只手正靠近傅风回，“所以，你这只也归我。”
傅风回眼疾手快躲了一下，让程栖拿了个空，“不行，怎么说也是我买的，留半只给他。”
程千遥坐在铺子里，看见这一大一小回来，程栖手上还拿着个油纸包。傅风回使了个眼色， 程栖乖乖递上来，“给你的，半只鸡。”
程千遥打开一看，道:“这不是王家的飘香炙鸡吗，你小子，这次怎么想起剩点给我。”
“因为小道长说这次留半只给你，以后都陪我去买。”
程千遥看了傅风回一眼，又笑眯眯对程栖说:“原来你就是这么使唤我的人。”
“什么叫你的人？”程栖道，“他到我们程家来还债，就是我们程家的人。难道我不姓程？”
“两位，打断一下。”一旁的傅风回这次终于开了腔，“我想，我应该是寒碧山的人。”
“也不一定”，程栖神情凝重，“小道长，要是还不上这债，你可不就一辈子在我程家当牛做马了？”
程千遥却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程栖，“别逗人小道长了，先看看你的信，蜻蜓寄来的。”
程栖赶忙接过去，信并不长，他读了一遍，高兴地扬扬手中的信，说:“蜻蜓邀我们去熠扬城玩儿，这家伙，连车马费都一并寄过来了。”
熠扬城，即天子脚下，不知蜻蜓这一个小小的少年除妖师，为何要邀请他们去熠扬城游玩。程栖却不管这些，他一手拉住程千遥，一手拉住傅风回，直晃，“走嘛走嘛，蜻蜓说，三日后，他会在城门前的五棵大柳树下等我们。”
反正最近也闲来无事，于是他们三人，说启程就启程，驾着马车，一路往北去。通往熠扬城的道路，俱是宽阔平整，果然如信中所说，三日后，他们便达到了熠扬城门口。城门前五棵大柳树排成一排，却不见树下有蜻蜓的影子，只能见到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立于树下， 似乎也是在等人的模样。他见程栖在柳树附近东张西望，于是上前掏出一只纸鱼来，他还未说出话来，程栖便抢先问道:“这东西怎么会在你那儿？蜻蜓呢？”
那老者淡淡一笑，“老奴受小世子吩咐，前来迎接三位贵客。”他的手臂落落一摆，自有一股松柏气，“三位客人，这边请。”
他告诉程栖他们三人，自己名叫长槐，是祺王府的一名管家。今日小世子本是要亲自迎接来他们，可王爷的旧友常声大将军却忽然登门造访，不得已才让老奴来此，还请三位客人多多担待。
“什么世子，蜻蜓他不是……不是……”程栖满脸疑惑。程千遥却拍拍他的肩，示意程栖跟着那老者走。他一脸高兴，转过头对身边人说道:“看来我们家阿栖交了个富贵朋友，是吧小道长。”
傅风回拍拍程栖的另一边肩膀，称赞道:“阿栖，厉害。”
他们穿过城门，那里已有三辆精美软轿在等着他们。程栖坐在轿子里，左顾右盼，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认识的蜻蜓怎么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小世子 ，他挑开轿帘一角，看见外面热闹繁华的街景，正好奇，轿子却忽然停了下来，原来是已经到了祺王府。
那老者领着他们走进王府，这王府甚大，程栖感到自己在其中是绕来绕去，最后才跟着那老者来到一处十分宽展的花园。这花园中，满是他们不认识的花花草草，程栖看见，那一盆本是在蜻蜓述妖录里的花，也放在其中。
长槐微微欠身行礼，请他们三位在此等候，他这就去请小世子过来。程千遥打量了一下四周，对傅风回道:“怪不得在宋府之时，蜻蜓便看起来对花草颇有研究的样子。原来是个爱好于此的小世子。”
傅风回拈住一片叶子，示意程千遥看，“这似乎，不像是人间草木。”
程千遥还未应答，园中响起一道他们熟悉的声音。
“没错，这是一种妖花。”
他们三人齐齐看去，正是蜻蜓来了。
眼前这个少年人，已经不是飞红客栈里那个朴素的除妖师。他一身皓白锦服，更显挺拔英气，这英气里又透出端方的贵气，当真是芝兰玉树的好模样。看见了程栖他们，蜻蜓不动声色的脸庞这才微微勾起一缕笑意。程栖率先说道:“好你个蜻蜓，我们把你当朋友，你却为何骗我们？”
蜻蜓看向他，问道：“此话怎讲？”
“你不是说你被除妖师的爷爷收养，为了帮他报仇才游历四方的吗？”
“我当时只是随便胡诌了个故事，并没说那小男孩就是我。”
“那这盆花呢？”程栖用手一指，“什么你爷爷留给你的珍贵东西，这也是你编来骗我的吗？”
“程栖，这的确是我骗了你。”程栖看见蜻蜓的脸上有着诚心诚意的歉意，“这花不是我爷爷给我的，而是我的娘亲留下的。”蜻蜓的话语短暂地顿了顿，“我的娘亲，是一只蝶妖。”
他的目光忽地转向一旁的程千遥，“程老板，我想和你做一桩生意，不知你是否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