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15章 桃面·四

  从前,有一个年轻画师,他甚是以画为痴。

  有一年春天,他为了画一幅春景图,转入一座秀丽的无名之山,不料山中竟起了白雾重重,使他迷了路。他在浓雾中行走,却是徒费力气,来来去去都是在团团浓雾里打转,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了一个女子。

  像一片小小的花瓣,骤然飘落而至,这女子,一身的淡色桃花红。画师大喜,赶紧上前,想问得出山的办法。那女子却朝他连连比着手势。这竟是一个哑女。

  哑女见他不懂,索性牵着他的手,带他往前走去。前路仿佛无尽,画师感到自己如同从一朵云,走进另一朵云里,正茫茫然无措时,那哑女却放开了他的手,并指了指前方。前方是画师从未见过的一大片桃花林,深红浅红层层叠叠,燃烧着,涌动着,火一般地蔓延过来。哑女对他笑笑,示意他跟着她走。他们走进这漫天遍地的桃花中,只见一座小院,白墙青瓦,栖在簇簇花树下。

  哑女轻推柴门,径直走向院内,原来这是她的家。她邀了画师进来,端给他一碗山泉水。又拿来纸笔,不知写了什么。

  画师凑过去一看,这才懂。这哑姑娘是在说自己。她说她姓姜,名问年,是住在山中的一名孤女。

  于是年轻画师接过笔,在那几行娟秀的字后面,也提笔写道,自己是一名画师,来此山中是为寻得绮丽春景,却不慎在山雾中迷路。他顿了顿,又写,所幸遇到了姑娘你。

  姜姑娘见了只是低头笑,这脸上轻轻一点涟漪,使画师暗暗叹道,寻遍天下春色,原来,只在这一笑而已。他竟有些微微的痴了。

  姜姑娘送他踏上一条小道,沿着这条山路,画师顺利出了这座山。回到家中,他立即拿出纸笔肆意挥毫。如此畅快淋漓,倒不是他握着笔,而是笔在引着他。山峦连绵,雾霭迷蒙,溪水潺湲,秀木森森,却又在春山中染上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画中的繁盛桃花,灼热得快把画纸都点着了。他屏息凝神,一气而成,直到外面的天光完全黑了,才知道已是夜晚。他翻出几支蜡烛点上,笔下仍是不停,烧尽了这支蜡烛,又点上另一支,画作完成之时,已是快至天亮。

  桌面上的那支蜡烛,已经快要燃尽,烛光朦胧,恍惚,照到那画上,却像照在画师的心上,影影绰绰一段幻梦。他叹了口气,又拿出张画纸来,小小的、薄薄的一张。他执笔画起来,慢慢悠悠,远不像刚才那般心有千山万壑地涌出来,他一边画,一边想,一边笑。一笔一笔的,画是成了,笑仍是止不住,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无声流淌。烛光斜斜,只照在那幅画上,是极好看的——

  人面,和桃花。

  第二日,画师又去山中,这一次,他从山脚一直登上那山顶,却再没遇着山中起雾,更别说见着那桃林和小院,以及那个浅浅一笑的姜姑娘。他心中颇有些沮丧,后来仍去多次探访,可无论去了多少次,都不能再找到她的踪迹。

  画师心灰意冷,整日恹恹,他的那幅山色春景图,却出乎预料地得到了当地一位大官的极力夸赞,说他的画,是清旷精丽中,又见飞扬流动。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这位年轻画师竟有了些声名。他并不为这些名利所动,随意掷其一旁,仍是潜心于自己的画作之中,他画得是越来越好,到后来,已是臻于化境。仿佛是好心的捉弄,他越是不在乎声誉,可这些东西,又偏偏找上他的门,彼时,他的画不仅价值千金,更有许多人说他,是世间再难找出第二个的奇才来。

  又是一个春天,年轻画师想起了山中的那一次偶遇。他或许从来没有真正地忘记过她,他决定再去一次山中。

  他走上那条无比熟悉的山道,一直往前,这一次,却是丝毫不费吹灰之力,他轻易找到了那座小院。他轻轻敲着木门,听见院内脚步声盈盈,开门的,正是那位姜姑娘,她面如桃花,嘴角含笑,一切仿佛如昨日。

  画师看见她雪白的手上下翻飞,如蝴蝶,这次他懂了,她是在说:

  我一直在等你。

  画师说,我也一直在找你。

  两人同时笑了。

  姜问年随他下了山去,二人一起,或是读书作画,或是各处游览,有道是郎情妾意,逍遥惬意,好不美满。画师说,等之后一起回到他的老家,见了他的母亲,他们便即刻成亲。

  他们本是这般无忧无虑,画师却被一名官家女儿看中,并求了自己父亲,说自己一定要嫁于他。画师百般推辞,惹得这位高权重的大官盛怒,某日命人闯见他的家宅,把他的全部心血搜走,扬言道若他再这般不识抬举,便一把火烧了他所有的画作,再废了他的手去,使他从今后再也不能画画。一边是自己心爱的女子,一边是自己的一生所向,要他舍了哪个,不都是剜心之痛吗?画师告诉姜问年,不能画便不能画罢,倘若辜负了你,我此生都将问心有愧。姜问年听罢,只是紧紧拥住他,心中已下了一个决定。

  第二日,画师便再也找不到姜问年的身影,他发了疯似的各处找她,甚至回到了那座无名山中,却仍是寻不到她的任何踪迹。她像是一场好梦,什么都没有留下。

  画师失魂落魄,他知道姜问年替他做出了选择,她把他归还给了画。他不能辜负她的苦心。

  他终是娶了那位官家女儿。

  虽是娶了她,画师对她仍是冷眼相待,不闻不问。可她并不恼,她不仅做得了一个好妻子,更做得了他的知己。她竟是如此的赏画、懂画。起初他作画之时,她只在一旁,静悄悄地看,偶尔说上几句,说画的笔势、铺色,这淡淡的几句,画师却觉得像是从他心里捞起来的一点湖光月影,他想,难道这月光也曾照拂她去?渐渐地,他与她谈起了画,自己的,他人的,古往的,今来的,渴慕的,鄙弃的。他们常常是越聊越畅快,说到后面,不觉端来好酒,快饮而言。这样一来,画师看她,又觉得他们二人是在世间失散了又重逢的。她不似问年,问年有千般万般好,可问年说不出这样妙的话来。

  她还对他说,我知道你怨我,可那日我一见你的画,便知你是个百年难遇的不世之材,要多好的一双手,才能画出这样的画来。她笑吟吟的,脸上有一些美丽的狡黠,若说是我非要嫁你,倒不如说,是我非要嫁于你的画。

  这番话却听得画师慨然,他握住他夫人的手,叹道,万两黄金容易求,知己一个也难寻。他的夫人心里想,我的话,他原来只听进去了一半。不过听懂了这一半,总比什么也不懂的好。

  此后,这画师,与他的夫人,在旁人眼里,那便是现成的一段佳话。才子佳人,大家都是愿意看,也愿意说的。因为说起来,都是些月圆花好的锦绣事,跟平日里那些嚼了又嚼的流言蜚语,到底是不同的,是说起来自己也唇舌生香的。

  也不知是哪一个春天,画师庭院中高高低低的桃花开了。在一棵桃树下,他执笔而画,他的夫人,抚琴而弹。一阵风吹过来了,温柔地轻抚着他们的面庞。风大了,吹得花落纷纷。点点花瓣在风中飞舞,环绕着他的夫人。好一幅怡人景象。

  可就在骤然间,那花瓣与花瓣忽然缠绕,拧成一股粗绳,紧紧勒住她的脖子,似要夺去她的性命。画师用手拼命去拽住那花瓣变作的绳子,他的手碰到的,却只是花瓣柔软的触感。极快的,他的夫人,他的知己,就这样死了。画师跌坐在地,不住地哀痛嚎啕,他的眼泪滴在尘土上,滴在花瓣上。一双手伸到他的眼前,想要将他扶起。

  他看过去,正是失踪多年的姜问年。

  她看着他,眼里都是怒,怒里却还有哀。她道,我当日是把你让给画,不是把你让给别的女子。你为何,为何要辜负我?

  这是画师第一次听姜问年说话,他过去曾暗想过许多次,如果她会说话,一定是像黄莺那样的娇啼。如今,他听着了,锦帛撕裂一样的,白瓷破碎一样的。是这样的声音。

  画师凝视着她,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容颜却丝毫未变。他的脑海中涌起关于她的种种疑惑,画师不可置信地说道,问年,你可是……可是妖?

  不等姜问年答话,他却自顾自地大笑起来。他从地上站起,人已有些摇摇晃晃,原来我惦念了这么多年的人,竟是一只害人的妖。他的笑声像哭,听来竟说不出的凄厉。待他站定了,又走向姜问年,缓缓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脸,轻轻地,如同抚摸自己心爱的一幅画。

  他说,我与她,是知己之交,你何苦因此杀了她。但你说得对,是我辜负了你。问年,你欠的这条命,我替你偿了罢。

  说完,便发狠似的转头用力撞向那石桌。那样决绝的一声响,当真是说什么也不愿回头的伤心。

  姜问年站在庭院中,看着倒在地上的画师,她走过去摇动他的身体,她看起来是那样地茫然无措。

  可她再唤不醒他。

  只有桃花不断地飘落,如同一场连绵不断的红色大雪。又像火,燃烧着,涌动着,无边无际,烧着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