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14章 桃面·三

  一点柔和蓝光映着那少年冷淡英气的面庞,他微微眨了眨眼,衬得眸子里光摇影动。

  他顿了一下,说,从前有一个老头,他是一个除妖师。他无儿无女,自己一个人,四处捉妖除怪。有一次,他在一个有妖的村庄捡到一个小男孩。这小男孩的父母都被妖怪吃了,只剩他一个人。老头于是将小男孩带在身边。老头对小男孩很好,小男孩也很喜欢这个老头。他们相伴在一起多年,去了很多个地方,老头斩妖除怪,帮助人们,十分了不起,老头还教给小男孩各种除妖的厉害本领。可是有一次,他们遇上了一个极厉害的妖,老头为了保护他,自己却被妖杀害了。小男孩逃过一劫,却失去了自己的又一个亲人。从此,他也像老头一样,四处漂泊,他要成为天下第一厉害的除妖师,找到那只妖怪,为老头报仇。

  夭娘听完了依旧微皱着眉头,她道:“算一个故事,却算不得一个好故事。天底下这样的事太多了,硬邦邦没滋味,大家不爱听的。”接着,她手腕一抬,指着斜对面的汉子说,最后一个是你。

  于是那汉子清了清嗓子,“好,那我也讲一个。”

  他道:

  从前有一个诗人,他爱写诗,于是日夜用心专研,为了诗中的一句、句中的一字,他总是推敲琢磨,删了又改,改了又添,家里写诗的白纸,堆了一间房那么高。他想,他总会写出一首来,一语惊天下,汪洋浩繁的诗册上,他一定要留下独属于他的诗句来,如做一叶轻舟,此生此世的盛名还不够,还要悠悠朝后世流去。

  他们当地有个当大官的,极富诗名,他特意登门拜访,将自己的得意之作献上。那大人,看了两眼,直摇头,说这些诗写得太笨了,太拙了,这哪儿是写诗,是在纸上推大石头,行迹之间,全是白费力气。

  这大人真是毫不留情。他虽心里沮丧之极,却并没有放弃,仍是苦心勤勉,一头钻进诗中去了,平日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诗,还是诗!诗!诗!家中人甚至为他找来了巫师,以为他是中了邪。

  可他不管,他终于又攒齐了十首。这十首是从他那千百首里挑了又挑的志得意满之作。他再次登门拜访那个大人,恭恭敬敬,弯腰垂手,等候着那位大人的点评。大人略略翻了两张,把那些诗作一推,只哀叹了声。

  他忙问,大人,这十首中可有一首称得上好吗?

  大人摇摇头。

  他又问,大人,这十首中可有一句称得上好吗?

  大人摇摇头。

  他还问,大人,这十首中可有一字称得上好吗?

  大人摇摇头。

  他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却仍是朝那大人鞠躬致谢。却听那大人说道,太痴了,反成了心障,你还是别写了罢。此话虽难入耳,却是老夫真心。毕竟,痴人一个,也算难得。

  他来到城外河边,只见水雾茫茫,那些诗被他朝天一撒,只作芦花片片,往水中散去。他心一横,也立即纵身一跳,只想一死快哉。刚落入水中,却被岸边钓鱼的一个屠夫救起。那屠夫满身横肉,动作灵敏,当即就把他扛上岸。屠夫问,为何寻死?他答,写不出好诗。屠夫说,就为这?他答,就为这。

  屠夫哈哈一笑,将他送回家中。晚上他入睡得梦,却梦见那屠夫说,你做诗人如此辛苦,我当屠夫也不甚开心,不如咱俩就换了身份吧。他本就伤心郁郁,当即点头答应。

  第二日他睁眼一看,梦竟成了真,他醒在了一个陌生的房间。他跌跌撞撞爬起来照镜子,镜中那张粗犷大脸,不是那日的屠夫又是谁。

  有些破罐子破摔的,他就这样当起了屠夫。也不知是这俱身体的本能,还是他的天赋,他拿起杀猪刀来,竟分外顺手。他杀猪,干净,利落,准确;他卖肉,厚道,匀称,实在。他每晚睡前想的,不再是纸和笔,而是各种各样的猪。他在梦中比划,他的刀要往哪儿落,他的肉要如何割,他那油乎乎的一杆秤,又是如何被他擦拭得光洁美丽。他竟成了当地有名的杀猪匠。

  有一日,他难得无事上街走动,却看见一张熟悉的文弱的脸,被众人簇拥着,春风得意,好不快活。他听旁人道,这不是那个疯诗人吗?另一个道,可不能这么说,他现在写得一手好诗,还被当今圣上召见啦。我们当地那位大人,到处逢人说,是自己发掘了他,是自己这伯乐看见他写在酒楼墙壁上的诗歌,惊为大才,这才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这位大人还说,这人以前写诗差点走火入魔,好在没听自己劝,这是勤勉而致道的刻苦之才啊。看见了吗,有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啊。

  他,这个屠夫,忽然上前拦住被簇拥着的那位诗人,他说,我想读一读你写的诗。

  众人哈哈大笑,你一个臭杀猪的懂什么诗啊。那诗人看着他,笑笑,到别处借了一纸一笔,提笔为他写下自己最得意的一首诗,递给他。

  他捧着那首诗,快快读完后,又慢慢读了一遍,一句一句的,一字一字的,像他切肉,一刀一刀的,一片一片的。他的眼泪滴到了纸上,简直止不住,把刚写的字都洇花了。众人纷纷叹道,你们看这首诗写得多好啊,把一个杀猪匠都看哭啦。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首诗。

  他把诗还给那位诗人,自己用手背胡乱抹了两下眼泪。他是不该哭的,他那张猪头一样的脸,哭起来是多么丑,多么滑稽啊。他脚步很急,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又逐渐慢下了脚步,他的脸上开始泛起了微笑。他随意地走进街边的一个摊子里,要了二两黄酒,一碟炒花生米。他还要了一盘猪头肉。

  他快快活活地吃了起来。

  故事讲到这里,那汉子便不再说了。大家却意犹未尽似的,问,后来呢?

  那汉子笑道,后来?后来他最爱吃猪头肉。他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杀猪匠啦。

  堂内静静的,谁都没有说话。那汉子嘻嘻哈哈道,掌柜的,我的故事如何,能免了今晚的一顿饭钱吗?

  话音刚落,客栈里光亮如初。夭娘笑盈盈道,总算听着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了。不仅免你的钱,我还会送你一个梦。

  那汉子摆摆手道,谢谢你,好心的掌柜,我早已经不做梦啦。我得赶紧去睡觉,明天一早,还得往镜阳城帮人杀猪去。

  堂内的客人们都渐渐往楼上走,只剩夭娘一个坐在堂内。她看着空空的楼梯,一阵黑暗弥漫过来,在寂静的夜色里,她也一步一步走上了楼。

  半夜里,不知怎的,忽然起了大风,急急地拍打着各个房间的窗扇,像催人醒似的,大家却依旧沉睡着,只有夭娘朝外望了望,看见门缝下,透出一蓬蓬光来。也不知是谁点的灯。

  客堂内,只坐了个程千遥。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几乎是无波无澜的,只有玄蔚色衣袍飘动,仿佛是风的来处。他平日里那点生动的倜傥劲儿,此刻都一片一片地剥落了,露出谁都不曾看过的——那哀恸的、岑寂的遥遥深壑来。

  “这位客人,是你催动的这股大风么?”夭娘走到堂内,“倒也不让人睡个安生觉。”

  程千遥端视着她,“哦?梦妖也是要睡觉的吗?我只知道,他们惯会趁人睡觉时,去吞噬别人的梦境。”

  夭娘道:“说起这个,今晚你们五人除了那屠夫汉子,一个少年的梦里是吃吃喝喝,另一个少年的梦里是花花草草,都没滋味得很。只剩下你们两位,还有点意思。”

  “你把自己的梦锁住了,探不得丝毫。”夭娘笑着,“而他,他竟然没有梦。一个凡人,怎么会没有梦呢?”

  “这还不是最有趣的。我发现,他……”

  话还未说完,一把剑不知何时凌空架在夭娘的颈边,生生把她的话打断了。剑未动,那剑势却斩落她一缕青丝,缓缓飘落在地上。

  程千遥的声音极冷:掌柜的,不该说的话便不要说了吧。

  他手腕一转,那剑瞬时回了剑鞘,震得剑柄处的青灰色剑穗微微震动。程千遥没有看向夭娘,他的声音平静,“掌柜的,若明日他们还被你困在梦中,不能醒来,你可以试试。”

  “哦,试试什么?”

  “试试传说中不死不灭的梦妖,是怎么死的。”

  夭娘道:“那么,你这头狐狸,是为了全部人要杀我,还是只为了某一人要杀我呢?”

  程千遥并不答话,径直向楼上走去,夭娘漫不经心顺势坐下,“这位客人,现在离天亮还远得很呢,不如我们坐下聊聊吧。”

  见程千遥并不理她,夭娘又道:“我可以送他一个梦。至于何种梦境,由你来定。”

  她看见程千遥从木梯上折回来,坐下,如平常一样,笑吟吟说道:“一言为定。”

  夭娘提起桌上茶壶,分别倒了两盏茶,如此深夜,茶竟有袅袅一丝热气。她将其中一盏推至程千遥的面前,淡淡道:

  那我也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在这来来往往的客人间,一个听他们说得最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