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日暮时分，还是乘一叶细风舟，这次程千遥却拿出个方形扁盒，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五锭黄金，他说：“我们想见绾春姑娘。”
门口那个姑娘却摇了摇头，直言绾春姑娘今日不方便见客，说是在方家受了惊吓，还望两位公子见谅。
“那绿萱姑娘可否方便？”
她依旧摇了摇头。
“红榴姑娘呢？”
这次她收下其中的四枚金锭，让一个丫鬟带他们进去。流玉楼中，依旧是灯盏流丽，嬉笑声片片。
见两位客人进来，红榴瞬间低下了头，抬头间便换了个更灿烂的笑容，声音绵绵似软缎，“原来是程公子和傅公子。”
“红榴姑娘，你这是怎么了？”程千遥盯着她有些发红的眼睛，“方才我们想找绿萱姑娘，却得知她不便见客。”
一听见绿萱的名字，红榴还未开口，眼泪却先滴落，又顾不得擦，脸紧跟着浮出一个笑，说道：“绿萱姐姐……绿萱姐姐她只是身子有些不舒服罢了。两位公子，锦儿马上拿些好酒过来，奴家先给你们跳一支舞吧。”
她的黑眼睛媚而润，看人的时候总带着潮潮的湿气，她善于做出这个表情，知道这样极容易讨得一些怜爱的浇灌，此时却听见傅风回柔声道：“红榴姑娘，切莫勉强自己，不想笑，就不笑吧。”
红榴一怔，又见程千遥示意她坐下。她刚坐到程千遥旁边，面前便被递了一杯热茶。
“绿萱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
红榴抿了一口茶，感觉茶的热气和香气柔柔地扑在自己的脸上，她低声说：“绿萱姐姐，她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你们离开以后，绿萱姐姐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到今天，大家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听说，在方家捉了一个吃人的妖怪，绿萱姐姐会不会就是被它吃了？”
程千遥与傅风回对望了一眼。
“那你可知除了我们三人，绿萱姑娘昨夜还见过谁？”
红榴回想着，“你们走后，我难得早早地歇息了。今天一大早，绾春姐姐来问，可否见着了绿萱姑娘。昨夜她没有等来绿萱，今日又要去方府贺寿，所以想把琵琶放在我这儿，以便绿萱姐姐取用。”
“琵琶？”
见两位客人有些疑惑，红榴补充道：“昨日下午我们一起去向绾春姐姐借的。有一位贵客今日要来听曲儿，可绿萱姐姐的琵琶恰好坏了，绾春姐姐那时有事，便叫她晚上来取。”
程千遥沉思道：“那么，昨夜绿萱为我们弹的，只是一把普通的琵琶。”他碰碰傅风回的手臂，“原来我们连贵客也算不上么？”
傅风回没有理他，继续问道：“那有没有可能，是绿萱姑娘自行离开了流玉楼？”
红榴噗嗤笑了一声，“程公子傅公子，你们看这流玉楼四周，都是茫茫一片深水，没有允许，我们根本不得擅自离开，何况，我们又有什么办法离开呢？”说话间，她把那琵琶抱来，任意地拨弄着，“你们可知，从前至今，能赎身离开这儿的，寥寥几人罢了。”
听得出这是一把名贵的琵琶，音色极婉转，红榴只是随手而弹，那不成曲的调子依旧如泣如诉，哀哀地唱着。程千遥有些好奇，接过来看了看，又递给傅风回，让他也瞧瞧。
“这是五云城最好的一把琵琶。两位公子，难道这琵琶有什么问题吗？”
程千遥也轻轻拨弄着三四细弦，道：“我俩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很是新鲜罢了。”
红榴被逗得一笑，转而又叹了口气，“以前最好的不是这一把，而是绿萱姐姐的，可惜被屏儿不小心弄坏了，为此屏儿还遭了管事的嫲嫲好一顿打。后来偶然听绿萱姐姐说起，坏了的琵琶就给了屏儿那丫头，或许让她卖掉了吧。丫鬟们常常卖掉我们给的一些东西，这倒没什么，她们都不容易，虽然是把坏了的琵琶，我想，也能卖上几个钱。”
意识到自己越说越远，红榴急忙道歉，“真是对不住，两位公子，今夜倒让你们听我说这些闲事。”
对面的人只是笑笑，“红榴姑娘，今晚你且好好休息吧。”
程千遥与傅风回站在流玉楼门口，等待着送他们上岸的细风舟驶来。湖面上金光流溢，那是流玉楼倒映而来的光辉，一只只小舟轻捷穿行，迎来送往，它们的船头都挂着一盏琉璃灯，那光却薄薄的、细细的，比起船身下交相辉印的粼粼波光，更像滴不留痕的眼泪。
看着凝望流玉楼的傅风回，程千遥道：“今日不尽兴，小道长，明日我们再来。”
第二日，他们果真又去，绾春姑娘仍不见客。
第三日，依旧如此。
待到第四日，这才踏进流玉楼的第五层楼。
刚登上第五楼的木梯，他们便闻见一阵清雅的香气。这一楼不同于其他几楼，而是单单只属于绾春姑娘一人，以至于这层反倒不似别处的热闹，华丽中见一丝宽阔的幽气。
绾春只施了薄薄一点粉黛，穿一件青绿的湖丝长裙，那裙摆长而繁复，在流玉楼明亮的光盏中，她走向他们，映得身上一褶褶碧波荡漾。
见了他们，绾春莞尔一笑，“听闻近日有客人非要缠着见奴家一面，想不到竟是两位这么俊的公子。”她一顿，又道：“说好的，你们只有一支曲子的时间。不知道两位公子想听哪一支呢？”
“愿听绾春姑娘的一曲《万里春》。”
绾春微微向他们欠身，请他们稍等，她且去隔壁房间取来琵琶。那房中都是绾春的乐器，箫、笛、筝、琴各不一样，都置于白玉做的架子上，连琵琶都有五六柄。
绾春过来，朝他们袅袅一点头，随即坐下，手抱着琵琶搭了个起势，声未动，画面就先赏心悦目起来。琵琶的第一声响，像第一阵春雷，又像第一声鸟啼，既亮，又柔，琵琶声蔓延而来，明珠落玉盘似的，春意也汹涌而来，如见芳草繁花，绵延万里。
一曲毕，音虽止，听的人却仍在春风里吹着，春光里走着，不知大梦一场。绾春站起来，脸还是那般淡淡笑意，声音却微微地冷着，“两位公子虽说为听曲而来，心思却不在曲上。绫儿，就此送客吧。”
两人从五楼沿木梯而行，程千遥问道：“如何，小道长？”
傅风回思忖片刻，“房间里并无异常，绾春姑娘身上也并无妖气，但那把琵琶……”
话还未说完，却被程千遥打断了，他有些无奈地笑，“小道长，我问的是那首《万里春》如何？”
“甚是动听。”
“还有呢？”
傅风回这下疑惑起来，只得摇摇头，却被程千遥揽着肩头，“那我们再去听听流玉楼其他姑娘弹的《万里春》。”
“咱们还有钱吗？”
“管够。”
在一间极宽敞的房间里，流玉楼中会弹《万里春》的姑娘们皆坐于此。程千遥和傅风回坐在她们面前，让她们挨个弹奏。再好听的曲子，听个二十来遍也容易乏。俩人打着呵欠走出流玉楼，夏风夹着滚滚热气袭来，只听程千遥道：“这下我带来五云城的钱可都花了个精光。小道长，如果不能解决此事，不仅要不到方云踪的酬金，反而做了个赔本买卖。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傅风回露出认真的为难神色，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师父也没有教我生财的本领。”
“所以到时候，”程千遥两手随意一摊，“只有抵了你换些银两，也算跟你师父那笔债两清了。”
“程老板，你当真？”
程千遥第一次听傅风回这么严肃叫他程老板，心里直笑。
“当然”，程千遥看着他，“当然是假的了，我可舍不得。天底下有几个会解锁魂术的除妖师？你师父说得对，你比那赤玉斩妖剑好使多了。”
程千遥又道：“以后你也别喊我程老板，多生分。我虽比你年纪稍长，也算平辈，倘若你愿意，叫我千遥便是。”
傅风回点点头，“好的，程老板。”
两人回到客栈，程千遥却掏出一只小鸟玉雕，原来是前几日在方家使的那个。本应是碧色的小鸟此刻却通体血红，程千遥道：“这是在绾春姑娘的房中变化的。”
傅风回接过瞧了瞧，“原来这小物件不用飞也可以探查妖气。果然，那把琵琶有妖气，见我们之前，绿萱姑娘极有可能碰过它。”
“这琵琶不是本来模样，”程千遥找来一张白纸，“我手上沾有一点极细的银粉，走之前趁她不注意，悄悄摸了那琵琶一下，你看。”程千遥轻轻抚上那张白纸，却见纸面腾着一股氤氲墨气，水一般的流动着，而墨气缓缓消失之后，那白纸上跃然出现了另一把琵琶的样子，竟如画上去般。
傅风回惊叹道：“我师父说你这儿奇珍异宝甚多，果不其然。”
程千遥搓弄了两下自己的手说：“小玩意罢了，只能显显物形。我这儿最好的还是那把赤玉斩妖剑，够得你师徒俩赔。”
见傅风回有些心虚的模样，他又道：“风回道长，我还有两件小事要告诉你。在流玉楼时，我一边听曲儿一边跟姑娘们闲谈。其中一位告诉我，那一夜，大约就在我们走后，她在云梯处见着一个女子往五楼走去。那背影似是绿萱，可她当时只瞥见一眼，也不能十分确定。”
“云梯？那是什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云梯是流玉楼中的一种精巧设计，隐藏在流玉楼中，可通向楼里任何一处。若有些尊贵客人不想暴露身份，常常走暗里云梯。”
“如果那姑娘当夜看见的正是绿萱，照这样看来，要么是绾春对红榴撒了谎，要么是红榴对我们撒了谎。”傅风回又问，“另一件呢？”
“只有绾春与绿萱弹的《万里春》一模一样，包括那个改调处。”
“好，那下次我直接用法术试试绾春姑娘。”
程千遥却一脸沉痛，“小道长，我们没有钱去见她了。”
正说着，一尾纸鱼从程千遥宽大的衣袖中飞出，鱼身发出几点淡淡橘色光芒，如同在燃烧。
看来是方家的消息。
他们二人立即赶往方府。刚入府中，方云踪便迎了过来，神色颇为着急，“程老板，救救我家寄秋！”
原来方云踪的人打探到消息，明日午时三刻，他们要在在五云城众多百姓的眼前，于城北高台处活活烧死方寄秋。可眼下方云踪还是拿不出证据，证明城中女子被害并非方寄秋所为。
程千遥道：“事出紧急，在下有一计，可救方小姐。”
大家齐齐看着程千遥。
他说：
“那就让方小姐被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