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4章 朝露·四

  那不是一个女人的哭声,而是一群女人的哭声,或高,或低,或伤心嚎啕,或幽咽抽泣。不过一会儿,这些哭声便如朝雾一般飘散了。

  水面的十四朵莲花也随之消失不见,原先的花茎处竟长出新的花朵,这次倒是些普通的莲花。

  湖面一派平静,映着天光云影。

  傅风回执剑而立,缓缓道:是锁魂术。

  锁魂术为妖所常用,即借于他物,将人的魂灵困在其中。只有极少的妖在食人之时,或是取其血肉,弃之魂灵,以补自身之损害;或是噬其魂灵,弃之血肉,以增自身之修为。对大多数妖而言,倘若要吃人,只管囫囵整个吞下,稍有心的,还学了凡人的烹饪技法,蒸、炸、煎、煮、炒,味道就更为鲜美。尽管功效不如分开来吃,却不用管剩下的肉体或魂灵如何处理,不要的肉体倒还好,虽然腐烂缓慢,但终要化作尘土;若遗弃的魂灵在世间飘来荡去,招来除妖师,反而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因而常用锁魂术将这些魂灵束缚,以免后顾之忧。

  但此种妖术高深,毋论只有极少数的除妖师能够辨识,就连一些小妖自己也难以发现。

  程千遥若有所思:“消失的十四名女子应该就在这里。看来,五云城内的确有只厉害妖怪,专门吞食年轻女子的血肉。”

  程栖接过话道:“那么,这妖怪一定是身上受了重伤,才吃了这么多人。”

  “所以,一定要找到并除掉它。”傅风回神色凝重,“不然,不知还有多少女子会被此妖所害。”

  虽说如此,其中仍有令人不解之处。迄今为止,城中已经消失了十四个女子,按理说,莲花就应有十四朵,但程栖却说,他们来时只有十三朵,现在又变为十四朵。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莲花的数量却一变再变?而这些女子的魂灵,为何在方家的莲池中?方家与那只妖怪又有何关系?

  三人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远处走过来三三两两的婢女,看样子是寿宴要开始了。于是他们从花园中隐蔽的小路绕行,走进宴堂内,不少宾客早已落座,他们也挑了一个偏角落处坐下,桌上早已摆上几道精美冷菜、瓜果、糕点,只待宴会正式开始。

  席间其他宾客各自在交谈一些琐事,也不知谁起的话头,忽然说起了城中女子消失一事。

  那十四个女子中,有城南徐员外的女儿。此女才貌双全,自小许了青梅竹马的姚公子,可惜后来得病瞎了眼睛,如今佳人难觅,姚家夫妇正暗地里高兴,打算为自家儿子另谋一门亲事,却没想到姚公子一根白绫,上吊殉情了。

  有城北打铁的陈小妹。她爹陈一铁是五云城鼎鼎有名的铁匠,本应是她大哥继承家业,可惜此人好赌,把家里输了个一干二净后,跑了。陈小妹原是绣娘,手精而巧,为了还债和传续自家技艺,重新跟着她爹学打铁,渐渐地,手艺倒也不比她爹差上丝毫。陈一铁去世后,铁匠铺子就由陈小妹一人支撑,却没想,他家的技艺还是就此断了。

  有城东念空庵的一个小尼姑。她不问尘事,整日里只会念经拜佛,不出庵门。那天说来也巧,清晨来了一个过路歇脚的老农妇,正要挑东西到集市,她见老农妇年老体弱,便想送她一程。小尼姑挑了影影绰绰一担花,难得踏进这俗世一趟,就此却再没了踪影。

  还有城西流玉楼的一个丫鬟。一说到这个丫鬟,大家的话头却止住了。流玉楼可以谈,流玉楼的美人也可以谈,可流玉楼的一个丫鬟,实在没什么能拿来一说的地方。生前人们并不认识她,死了也不值得成为人们的闲话。

  一个外地客人笑嘻嘻道:“听你们所言,要真是有妖所为,我看这也太不挑食了。倘若是我,便只吃徐小姐那样的可口佳肴,虽目不能视,也算美哉。”

  话音刚落,却被对面一位姑娘狠狠瞪了一眼:“别人家的伤心事,倒在你嘴里嚼来嚼去,取乐来了。也不怕今晚就有妖来割了你的舌头。”

  “嘿,你这丫头”,那客人正欲还嘴,却咚的一声跌坐在地,想要站起来,又是扑通一声跪下,如此反反复复,好不狼狈,惹得桌上其他人憋不住笑意。

  程千遥凑在傅风回的耳边,轻声笑道:“行啦,小道长。”

  那人正扶着桌子,有些狼狈地站起来,却听见程千遥说:“这位兄台,若你真是妖,今天可是来错地方了,你看那边。”

  只见宴堂入口处,一个标准道士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不紧不慢,气定神闲,跟在另一个脚步急促的中年男子身后。方云踪显然也看见了这名男子,正笑脸去迎,一声“陈贤弟”还未叫出口,却见他冷着脸并不理睬自己这位寿星,而是走到宴堂的正前方,突然张口而言:“各位宾客。”

  这一声落入宽阔而喧闹的堂内,像一滴水落入大地,无声无息,也无人在意,然而下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比清晰地听见了他的第二句话:

  “各位宾客,请大家静一静,在下有一事,必须立刻告诉诸位。”

  这句话准确抵达了每个人的耳中,四周的一切喧嚣都听不见了,仿佛只有那位男子在朗声而言,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止自己的动作,安静下来。

  程千遥与傅风回对视了一眼,当即明白是怎样一回事。正是那个道士,方才用了传音符,使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听见那位中年男人的话语。

  “鄙人陈涣庭,与方云踪方老爷素来交好,今日本该和各位一样,欢欢喜喜来给我方兄贺寿,但有一事积压在我的心头,倘若不在今日向大家说清楚、道明白,那在下良心实在有愧于五云城的众百姓,日日夜夜寝食难安哪。”

  这番话听得众人皆一头雾水,就连方云踪也疑惑地看向陈涣庭。不过有人旋即反应过来,预感有好戏将要开场了,于是坐下悠闲地吃起桌上的花生瓜子,等着看热闹。

  陈涣庭继续说道:

  “大家可还记得咱们五云城从去年至今,发生了一件令人胆寒的怪事,有十四名年轻姑娘,陆陆续续在城中消失不见了。有传闻说,是妖吃了她们。今日,我便要告诉大家,这不是传闻,五云城中的的确确有妖,那十四名女子的消失,正是此妖所为!”

  话说到这儿,他却话锋一转,看向方云踪,问道:“方大哥,我家侄女寄秋现在何处?”

  方云踪以为陈涣庭正在担心自己女儿的安危,便抬手一指,她正坐在堂内的西北处。

  陈涣庭声调陡然拔高:“正是她!祸害五云城的恶妖正是方云踪的女儿,方寄秋!”

  这一声惊得人们纷纷看向方家小姐,那个少女模样的柔弱姑娘,怎么会是大家口中青面獠牙的妖呢。

  “频旗道长。”

  只听得一声呼喊,方才那位同陈涣庭一道进来的道长,急步向方寄秋走去,吓得与她同桌而坐的客人们都惊慌失措地向后散去。

  方云踪则更快一步,挡在方寄秋的面前,大声说道:“我女儿不是妖。”他的目光凛凛,从陈涣庭扫向四周或惊疑或恐惧或愤怒的脸庞,“寄秋自小便在我和采容的身边长大,我倒不知道,我们亲自养大的女儿,何时成了吃人作恶的妖。陈贤弟,你心系五云城众百姓的安危,我十分敬重,却不能空口白舌,诬陷我家女儿的清白。”

  “好,频旗道长,你就让我们大家,还有方老爷方夫人看个明白。”

  频旗道长一把拉开正扶住自己女儿的方夫人,几道黄底红字的道符从空中由上至下飞旋。众人只见一环黄色光晕由大变小,竟牢牢地锁住了方家小姐。那光环持续变小,缩紧,仿佛如实物一般,箍得方寄秋惨叫连连,方云踪和夫人赶忙上前,却被那光远远弹开。刚才还是一副俏丽容颜的方寄秋,转眼就露出兔子才有的耳朵和尾巴。

  “大家快看,妖怪现形了!”陈涣庭大声叫道。

  一直以来沉默不语的频旗道长,这时才说道:“原来是一只兔妖。”

  这下连方云踪和方夫人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已经失去意识的方寄秋。嘈杂声水一般地从两人耳边流去,众人的愤慨痛骂,陈涣庭的兴奋言语,以及他们商讨如何处理兔妖的种种办法,皆都了无声音,只剩下方寄秋凄厉叫喊出的一声声“爹”“娘”,萦绕耳畔。

  陈涣庭和频旗道长要将兔妖带走,说要征询那十四名女子亲友的意见后,再处置恶妖。本是高高兴兴的一场寿宴,最后却做一团乱麻,潦草地散了,宴堂内只剩下寥寥几人。方云踪将夫人从地上扶起,却见她满脸泪水,“老爷,我们家的女儿怎么会是妖呢?”她垂着头,声音也拖曳着一丝哭腔,喃喃自语地重复道:“我们家的女儿怎么……”,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老爷,寄秋是我们家的女儿,难道我们还不清楚,就算她是妖,也绝不会作恶,去祸害十四条人命。老爷,你说是不是?”

  “是。”

  方夫人眼中又有了神采,她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我这去与他们理论,这事儿不是寄秋做的,就算咱们寄秋是妖,也不能赖到她头上。”

  方云踪一把拉住她,满面愁容,“采容,可我们手上并没有证据,现在谁会相信,并不是寄秋害死那十四名女子呢?”

  忽然,一声道清越的声音传来——

  “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