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鹿未尽的话里塞满了嘲讽。

  你看啊晏尘归,你的重生夹杂了多少人的欲望——萧亓的执念,柏明钰的盘算,还有仙门无穷无尽的算计。

  这漫山遍野的秽玡里,有多少来自王鹿,有多少来自仙门。仙门真如王鹿所说,为了图他身上重生秘法吗?那些忝居高位的人不是傻的,岁数更不是白活的,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复刻离宿仙尊的旧路,如此再结合现在情形,仙门的目的就已经很明显了。

  在所有人都默认修为无人再能踏入化境的情况下,这世道就已经不需要第二个化境仙尊了。

  “王鹿。”晏疏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面对未知的惶恐,没有再次面对生死的焦虑与不安,甚至没有被人设计的愤怒,他只是平静的说,“我知道当初你从萧亓那得到了我的魂元,知道你用我的元灵来淬炼秽玡,也知道你本来是打算从萧亓那得到我送他的法器,你以为我才是重生的关键,所以放弃了萧亓想来说服我,王鹿……”

  晏疏话音一顿,步步走向王鹿,贴近之时用着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其实你并没有彻底走向重生吧,你这幅身体用的还顺当吗?”

  “你……”

  晏疏一笑:“你怎知柏明钰的引导不是我有意放任?又怎知我对这个陷阱一无所知?有没有可能……”

  “……我是自投罗网。”

  风云突变,光线彻底暗了下来,淡黄色的太阳不知何时藏到了云后,天空成了血色。

  王鹿忽而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身,视线所及之处漫山遍野的灵蝶。

  幽蓝犹如星海,一看看去美丽至极,可惜这样的美景落在王鹿眼底却成了道道催命符。

  视线之下,一身月白身披银发的仙尊却好像来自地狱的使者,收割者本应该归于地狱的恶魔。

  忽而涌起的狂风将蓝曲吹得滚了好远,等他停下来时,原本的地方已经被滚滚血雾笼罩,眼前的场景既熟悉又陌生,是书本里曾经描绘过的地方。

  血雾翻腾间隐隐可见蓝光,是纷飞的蝴蝶。蓝曲看不见其中的情况,更不知道其中深陷的两个人在哪里,他被所听所想冲击着,甚至连害怕都忘了,更是忘了四周还有虎视眈眈的秽玡。

  直到一只灵蝶落在了肩膀,他被一股凉意笼罩。

  雷声惊于头顶,闪电直劈而下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化境交锋山河异动。

  蓝曲脚下不稳险些摔倒,倒了两次脚再抬头,却发现眼前的场景又变了变——

  那本盘踞于方寸之地的血雾已经散到漫山遍野,包裹住了秽玡的嘶吼和另一个人的声音。

  “晏尘归,你当真要与我作对?如此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这阵本于秽玡是个只进不出的陷阱,于你而言又何尝不是,即便你留下那名邳灵宫弟子做钥,想要离开也并非易事,何不与我联手,我断然保你安然出阵后顾无忧。”

  此阵虽由仙门起,但王鹿没少在其中推波助澜,他想通过此阵将豢养的秽玡彻底清理干净,洗净自己的手,往后长路他还是受人敬仰的蕴藉仙尊。

  王鹿的算盘晏疏如何能不知道,他没有搭王鹿的话。

  事到如今起因如何早已不重要,这点王鹿也清楚,设计也好盘算也罢,一如最开始晏疏所说的那样,他从始至终都不在乎。

  晏疏知道柏明钰的盘算,他们彼此之间太了解了,即便百年前交集不深,却也大致清楚彼此脾性,所以柏明钰知道晏疏在上一辈子为了天下奉献自己后,这辈子绝对会做一个闲云野鹤的旁观者,这才想费尽心思帮萧亓撮合,想让两个人产生情愫后,引爆萧亓与王鹿之间的火。

  过去老人都知道离宿仙尊极其护短,即便晏疏与萧亓的感情进展不顺利,只要让萧亓入了晏疏的眼,这事儿就算成了。

  各方皆有盘算,他晏尘归也不是一个单纯听命的人,只是他的盘算偏离正途。

  柏明钰赌晏尘归会为了萧亓而不顾自身再次出手,王鹿则在赌他会因为萧亓而贪恋富华,放下一切皆是不顾。

  可惜便是有诸多牵扯,离宿仙尊也不是个是非不明的人,事已至此便是把萧亓扔到眼前也是无用。

  这局算来算去都是柏明钰赢了。

  说到底晏疏还是觉得这件事与自己有关,若不是自己当年的法器和元灵被王鹿利用,也不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虽说中间与萧亓那个小崽子脱不了干系,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自己。

  王鹿说的没错,即便晏疏想的再通透,在他死的那一刻,意识消散前他同样也是茫然的,不懂自己生死为何,不懂只道修行的大半生得到了什么,也不懂怎么就落得秽玡腹中的下场,所以他才在死亡之后散不尽魂魄,也因为他化境修为,让法器等来了萧亓。

  所以晏疏并不怪萧亓的自作主张,若非自己的不甘愿,萧亓便也没有机会做以后种种,非要说的话,反倒是晏疏困住了萧亓,而且一困就是百年。

  王鹿现如今虽受到身体限制,但也不至于站等着被擒,趁着说话的空档又不知藏到了哪里。山里秽玡太多了,又有树木遮挡,如今雾气再起却是成了血污,枯草纵横的山上尽是鲜红,草浪翻滚犹豫岩浆,视野所及唯余红色,修罗地狱不过如此。

  灵蝶看似脆弱,可在如此庞大的数量下,竟是掀起了飓风,卷得砂石滚滚,迷了秽玡眼睛的同时,又无孔不入地楔进了他们的脑袋,在其中释放膨胀,在怪物爆裂的间一道道黑气逐渐升腾到半空中,绕着那节指骨越来越大。

  晏疏的手掌还在流着血,然而每一滴血落到半空中都会化成无数灵蝶,下一刻珠串断裂,近乎透明的珠子在空中短暂的停留后突然飞翔悬浮于半空的黑球中。

  王鹿已经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晏疏却没有急着去追,而是慢慢蹲下身,捡起了落在地上那条原本挂在珠串上的流苏,起身时身体控制不住地轻微晃动了一下。

  晏疏闭了闭眼又很快睁开,将流苏妥帖地揣进了怀里,对着身前不远处嘶吼着想要近身的秽玡道:“若依着我从前的性子,早在你出现的瞬间,你就应该已经去另一边与管奚言话了,你知道我为何有闲情雅致听你废话吗?”

  晏疏眼尾带笑,缓步上前,每一步都带起风沙,一样看去竟分不出谁才是恶人。

  他手指转动,一颗珠子跳了出来,是先前珠串上的,不知何时留了一颗,微弱的光线隐隐变换,乍一看像软的。

  之所以要听王鹿的废话,不过是因为晏疏想知道整个事情到底有多少人主导,又付出了多少代价。

  如今代价高悬,晏疏在清账。

  数到剑气自血雾中来,晏疏稍一偏头躲过。身后怀抱粗的大树应声到底,晏疏头也不回地看着前方。

  “莫要嚣张,如今没有管奚相助,没有常仲加持,你一个人如何应对的了此番情形,你以为现如今还是百年前,你还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离宿仙尊吗?怕不是要落的一个更为惨烈的下场。”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似乎很近又好似很远。

  灵蝶数量到底有限,晏疏的血也支撑不了,不多时终于有秽玡到了跟前,只听身后那小弟子喊了一句“小心”,晏疏侧身躲闪,一只手擦肩而过。晏疏反手抓住对方手腕向后一拧,另一只手攀上脖颈,“咔嚓”一声,片刻间秽玡已经软在了地上。

  晏疏手指微动,近旁的雪立刻顿在了半空中,紧接着化成无数尖锐的冰晶,眨眼间穿进了雾里。

  不远处的蓝曲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还不等他反应仙尊已经拎起了他的脖子闪身进了林间。

  身旁不是有咆哮上来的秽玡,吓得蓝曲心惊胆战,他刚要扑腾回击仙尊已经先一步干净利落解决了。

  提起的心逐渐放了下一星半点,他终于有闲心看一些旁的,也在这时发现仙尊的手上横着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仙尊你的伤。”

  晏疏歪头看了眼小孩,手握成拳,没为此多解释,“方才王鹿的话你也听见了,你若是想走……”

  “仙尊我不走,我带你出去。”蓝曲赶忙表明立场,“我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这其中必然有误会,仙门不可能将您独自一人置身险境,更何况还有您的苍芪呢,解掌门也不会放人其他人乱来。”

  蓝曲也不知道自己是想为仙门说话,还是想安慰仙尊,说到后来自己都觉得不可靠——

  若是苍芪真的阻止,这归远山外的屏障如何落得下来,如今这偌大的归远山里又何至于一个活人都瞧不见。

  感受着小弟子的善意,晏疏没忍住笑出声,于心不忍心地说:“我其实是想说,便是你想出去,我也不会放你走。”

  蓝曲的表情有一瞬间凝滞。

  晏疏没再管他,忽而停下脚步,一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将蓝曲丢掉。

  荒凉的林子似乎只是归远山上随便一处,蓝曲看不出什么不对,然而离宿仙尊却好像对此处了如指掌,于虚空中一抓,半个身影赫然出现——

  是单禾,不,现在可以叫蕴藉仙尊了。

  蕴藉仙尊脸上的惊恐实在是明显,便是蓝曲都能看个一清二楚,随即听见王鹿惊叫:“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

  晏疏随手一只上方。

  黑气包裹的球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悬于二人上方。

  王鹿看见那东西后,脸上惊恐更甚,是蓝曲看不懂的表情。

  王鹿似乎忽然明白了,一脸难以置信:“晏尘归!你故意的?!”

  晏疏答非所问道:“真不知道平渊派的列祖列宗在下面与你相见时,会是用以什么样的态度。”

  一声刺耳的尖叫声自头顶暴起,与此同时王鹿忽然调动起所有魂元与晏疏对抗,一只巨大的狼自身后扬起头颅,呼吸间热气升腾。

  便是蕴藉仙尊的元灵,对峙的是离宿仙尊的不过巴掌大的灵蝶。

  体型的悬殊似乎已经昭示了结局。

  风忽然静了,只有雪还在静悄悄地下着。

  咔嚓一声,不知何处的树杈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与此同时,头顶的黑球突然有了动作。那盘旋的黑雾忽而化成千丝万缕,一道一道直奔而下,奔着的正是那蓄势待发的巨狼。

  黑气成了无数枷锁将巨狼困于其中,很快连身影也瞧不见。

  元灵所属王鹿,自然也是王鹿最先发现异样,他本想趁着晏尘归的注意力被元灵吸引的空档抬走,拼着元灵陨落连带他遭受重创的风险。

  然而他方准备抬脚却发现双脚脚踝上不知何时缠上了一条浑身漆黑的小蛇,镣铐一般将他困住动弹不得。

  笑声自身前响起,王鹿猛地抬头,眼底全是怨毒。

  晏疏不以为然地对上他的目光:“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此处的阵法与屏障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脚上的蛇来自何处不言而喻,王鹿自知没有能力在他们两个人联手下逃脱,仰头看向上空。

  “那是我唯一一个还属于过去的东西,你用它困住我。”

  晏疏不置可否。

  血迹顺着王鹿的嘴角蜿蜒而下,他恍若未觉,似乎就这么简单地放弃了百年执着:“罢了,说到底我们都是应该湮灭在过去的人,再如何挣扎也改变不了结局。”

  他双手垂在身侧仰着头一动不动。

  巨狼被黑气撕咬,那本不是寻常的雾气,而是被困在秽玡身体内属于人的魂灵,或是普通百姓,或是仙门弟子,本应过着自己安稳闲适的一生,却被生生做成了怪物,在穿透心脏的瞬间,魂灵也被钉在了躯壳中。

  王鹿的盘算,比从前秽玡还要残忍之处,他用活人的魂灵滋养躯壳,让那些本应该死去的身体保持着鲜活,擎等着有朝一日被取而代之,为他人所用。

  死亡只是一瞬,而这囚困却是无穷无尽,他们焉能不恨?

  恨意在狼型元灵上发泄着,很快到了王鹿身上。

  黑气加身前,王鹿突然大笑一声,一脸阴沉地对晏疏道:“便是我不得好死,你也好不到哪去,困住秽玡的是我,可用在他们身上的确实你的魂元啊晏尘归,事到如今你以为还出得去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副已属于王鹿的身体被彻底包裹。

  黑气盘旋久久未有进展,他们不甘地低吼着,却不知从何处飞出一只通体漆黑的蝴蝶。不等晏疏反应,突然一只手毫无征兆地伸了出来,苍白中泛着青色的手指狠狠爪向晏疏的肩膀,一只怨毒的眼睛透过怨灵看向晏疏。

  “既然都属于过去,那就一起死吧。”

  轰——

  巨浪滚滚,即便修为倒退,化境仙尊的自爆依旧带着毁天灭地的架势。

  晏疏在被控制住的瞬间,抬手冲着蓝曲便是一掌。

  蓝曲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刚几步后背撞到了石壁一般,于此同时胸口跟着一烫,紧接着整个身体融进了“石壁”中,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听有人唤道——

  “蓝曲?”

  “你怎么出来了?”

  不等蓝曲回话,就听另一道阴沉的声音说:“柏明钰,这便是你说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