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百十公里外的山坳,林间枯枝脆响,晏疏突然停下脚步揉了揉胸口。

  “怎么了?”殷燮扶靠站在树下,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路他追着仙尊得脚步一点都不轻松。

  未得到回应,他缓了一会儿了然道,“哦,是萧亓,又惹了什么幺蛾子?”

  晏疏抬头看天。

  树枝直冲云霄,长牙五爪像个牢笼罩住了下面的人。

  萧亓那崽子反应倒快,本以为他会在寒峰消停几天,没想到睡醒了就开始折腾,如今正发了疯破除禁止想要下山,可那禁制是晏疏倾力所下,哪能说破就破了。

  这事没必要与殷燮扶说,本就因利相聚的两个人,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完成自己的承诺,其余每一句话都是多余。

  晏疏不是个话多的人,顶多逗逗萧亓,其余时候确实应了他人给予的评语。

  殷燮扶已经习惯了这位仙尊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您这次离开如何跟他说的,不会什么都没说就跑了吧。”

  “……”

  倒也不是直接跑了,晏疏打过招呼来着,他此行也确实是为了寻找白千满,只是这个路有点远。

  “仙尊您可真是,我有时候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殷燮扶当晏疏默认,嗤笑一声。

  这一路他走得很费劲,以至于一直没空出时间张嘴,这会儿好不容易得着空闲,赶紧把一肚子的话说完,“我可听说这段时间各仙门丢了不少弟子,很多人到苍芪来,明面上是商议事情,其实就是想找您麻烦,这帽子显然是扣在了您的头上。不过我更好奇,我是接到您的消息才知道您在苍芪,别人是如何知道的,这苍芪内部……怕也没那么干净吧。”

  殷燮扶平等地憎恨所有仙门,包括跟他没什么关系的苍芪。

  对于这点晏疏不想过多评价,毕竟那时候他还躺在棺材里,对此事不好多评价,其实就算他经历了,估计也懒得评价。

  眼看着仙尊又要往前走,殷燮扶赶紧叉着腰站了起来,衣襟晃动一不小心掉出来个小东西。

  哗啦一声掉到了枯草上,殷燮扶赶紧将其捡了起来,确定无碍后妥帖地放回了怀里。

  晏疏脚步未停,好像没有发觉身后的异样。

  殷燮扶道:“仙尊我还有一事不解,但求告知。”

  晏疏:“你问。”

  “此行危险如何您定然比晚辈清楚,我怎么想都觉得您与那柏明钰合作应当更加妥帖吧。我冷眼瞧着柏明钰对您很是亲近友好,还一直为您着想……”

  “着想不见得,他有他的盘算,与他一处顾虑太多,不如你省心。”

  “晚辈省心?”殷燮扶一愣,自嘲地笑道,“我不是个心诚的人,修为也停滞多年,来来去去不除了皮囊不见得有多少优点,仙尊总不会看上我这张脸吧。那可糟糕了,萧亓得劈了我。”

  晏疏看了他一眼。

  看上去轻描淡写的眼神却让殷燮扶灵魂都跟着战栗了起来,此刻他突然明白了“省心”二字究竟何意。不是殷燮扶他有多大能耐,也不是他能帮多大的忙,而是……处理。只要殷燮扶有越线行为,离宿仙尊便会立刻处理了他。

  这哪里是合作,他明明是砧板上的鱼,任仙尊宰割。

  仙尊已经继续向前,秋风带着凉意扫过殷燮扶的面颊,冷得他又是一个寒战,可能冬天已经到了吧,不然怎么骨子里都是寒意。

  百年真的太久了,久的很多人忘了这位仙尊也是实打实的化境仙尊,曾凭一己之力诛杀数以万计的秽玡,而那些秽玡中还有寄生未完全的普通人,这也是离宿仙尊最为诟病的地方,只是仙门意图造神提高仙师在普通人中的影响力,也是不愿意得罪苍芪,久而久之这点诟病就被抹去了。

  百年了,确实太久了。

  先前升起的一点轻视和随意在这一个眼神里顷刻烟消云散,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合作对象是不是选错了,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去试探晏尘归,更不应该觉得这位仙尊是个好拿捏的。

  那柏明钰呢,王鹿呢,乃至萧亓呢?他们还清醒着吗,有没有被这百年麻痹,知道自己的盘算其实都落在了这位离宿仙尊的眼里吗?

  *

  限制破掉已经是在十天后了,萧亓一身狼狈地坐在地上,还没等缓过气先见到了一个人。

  解庄手里拿着个盒子,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提起裤脚坐到萧亓旁边的石头上,将盒子放到萧亓面前。

  萧亓斜了他一眼:“看热闹?”

  “一直在等你。”解庄一点都不忌讳,“直到你能出来,所以在这等你。仙尊本来也没打算能彻底将你留下,这十天足够了。”

  萧亓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他倒是算得准,那现在说说,他干什么去了。”

  “找白千满去了,这事你不知道?”解庄道。

  “呵呵,若只是单纯的找那小子何必如此阵仗。”萧亓垂眸看着眼前的小盒子,随手推开盒盖,其中安静地躺着一颗珠子,是晏疏手串上的珠子,也是本来萧亓留下的那颗。

  那日早上醒来,萧亓就发现自己放在胸前的珠子不见了,本以为晏疏收了回去,没想到在这等他。

  珠子与屏障本是同源,若以此相破不用多时就能出来,晏疏这是提前算好了的。

  解庄叹了口气:“你也别怪仙尊。”

  “我哪敢怪他,处处盘算的那么精细,甚至连我何时能出来都算好了。解掌门亲自在这等我,想来也不是送东西这么简单吧,还有别的事情?”

  “没别的事情,就看看你。”解庄好像真的只是好奇,所以才在这恭候多时,就为了看看眼前这个人。

  他这话太怪,还不等萧亓出声,解庄先行解释道,“我从前的事情你应该听说过,所以我只是好奇你们如何能入了他的眼。白千满也就罢了,那小子无论是天资还是旁的都没一丁点能拿得出手,我看了许久都没看出门道,所以想看看你又是如何。”

  “不如何,也没能如他的眼。”萧亓一点都没自傲,也没有为此挤兑解庄什么,实事求是地说,“白千满的话,只能说是时机让他占了便宜,至于我,呵呵。”

  他一身狼狈,每次都是被丢下的那个。

  解庄笑了一声,又深深地看了萧亓一眼,言道:“仙尊之事我劝你还是少插手,他那人虽然看上去很好说话,但是决定的事情不容置喙,若是你插手破坏了他原本的计划,即便你是他的徒弟,也不会得到好结果,离宿仙尊的名头可不止《元纪年书》里的只言片语。”

  “我与他如何也不用你多置喙。”萧亓休息这一会儿已经攒了些力气本不想在与解庄废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萧亓起身看着前方。火红的枫叶也开始飘落了,今日天阴沉的很,想来不多时便要下起雨。

  解庄见萧亓要走,对着他的背影说道:“萧亓,谢谢你让我再次见到了离宿仙尊,也谢谢你能一直维护着他。”

  萧亓脚步稍停,不明白解庄这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有多问。

  解庄既然只说了这些,说明他只会说这些,常年在仙门高位的先师们早就知道什么叫点到即止,再多的追问不得。

  下山的路很顺畅,没再遇见过多的阻挠,萧亓手里握着那颗失而复得的珠子脑子开始飞快旋转。

  一丝凉意自珠体而出,缠在了萧亓的手指上,紧接着穿透皮肤入了经脉,萧亓下意识放出魂元阻挡,不曾想那凉意直接缠到魂元之上,温和地不带任何攻击性,即便游走至眉心处萧亓身体都没有生出半点排斥。

  萧亓莫名能察觉到这应该是晏疏的魂元,却又不清楚为何会入了他的身体,思虑不得,身后突然响起一人的声音。

  “喂,不走了的话麻烦让让,别挡在路中央。”

  萧亓倏地回神,一抬头就看见高耸的城门上写着“嘉云镇”。

  “还不走,杵在这当门神吗?!”

  斥责声再起,萧亓往旁边让了两步,一个一身灰袍的壮汉从他身旁走过时瞟了一眼,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临了啐了一声:“晦气。”

  那么大的城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萧亓就算站在正中央也不至于彻底堵路,显然这个人心情不好纯找茬。

  萧亓没有理他,只在错身之际感受了一下对方的修为,不过结灵散修,没必要多费精力。

  那散修见这人被骂了也没回嘴,只当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又骂了几句这才往前走,之前因为别处升起的怨气可算是卸了一半,走到城门下还在嘲讽:“真是什么人都能来凑热闹,就算真有能死人复活、修为直接大乘的宝贝,还能轮到你们这些杂碎?”

  “你说什么?”

  原本已经落在身后的人影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眼前,灰衣壮汉吓了一跳:“什么什么!我说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滚滚滚。”

  眼前忽然黑影一闪,壮汉整个身子失去了控制,他头晕目眩,下一刻人已经到了城内的小巷里。

  孤僻的小巷里黑衣人被黑雾紧紧缠绕着,冰凉刺骨的气息让灰衣人胆寒,不多时嘴唇发紫,瞪大的眼睛里只剩惊恐。

  耳边尚且能清晰地听见主街道的人声却不见一个人影,人间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气息的压制让壮汉立刻认清现实。

  壮汉不过色厉内荏的草包,半晌哆嗦着嗓子说:“大爷,大爷饶命,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您别跟我计较,您千万别跟我计较。您,您……”

  您了半天也没敢将鬼修两个字说出口,只敢不挺讨饶。

  萧亓耐心有限,双手抱胸站在对面:“我且问你,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死人复活是什么意思,修为直接大乘又是什么意思。”

  “大爷我胡说…嗬嗬…”雾气突然扼上了喉咙,壮汉的脸顷刻变成了猪肝色,他双手挣扎着抓开化缠绕在脖子上的绳索,可那绳索越来越紧,甚至不给他第二次说话的机会。

  眼看着发黑的舌头不受控制地从嘴里吐了出来,黑绳这时候突地一送。

  “嗬……嗬……咳咳咳!!”壮汉双腿一软,整个人跪在了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咳个没完,每咳嗽一声几乎都要将肺子咳出来,就在这时,一双黑色的鞋子走进视线里。

  咳嗽声戛然而止,壮汉浑身抖成了筛子。

  “最后一个机会。”低沉的声音自头顶落下,冰得男人再次一哆嗦。

  当黑雾凝成的绳子再次攀向男人脖颈,在凉意刚触碰到皮肤的瞬间,男人尖叫地喊了出来:“是传言!是传言!我也不清楚事情究竟如何!真的不清楚!你不要杀我!”

  凉意推后了半分,萧亓问:“什么传言?”

  壮汉有些犹豫,又有些疑惑,可他不敢问,就这么停顿的空档里,那绳索毫无征兆地直接捆了上去,逐渐收紧是一个漫长有折磨人的窒息的过程。

  男人此时什么都顾不上了,疑惑也好,犹豫也罢,他只想活命。

  “是仙门,是仙门!”冷汗落了一地,壮汉慌忙抬头,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想要抓住对面要他命的男人,可惜那人在他有所动作前就已经后对一步。

  蓄在掌心的魂元系数落了空,脖颈上的绳索成了拴着他的链子,硬生生将其拖了回去。

  而萧亓却好像无知觉般地继续问:“仙门?”

  壮汉汗如雨下,只当自己方才的动作足够隐蔽未被发现,只能认命地说道:“仙门内部传言有法子能活死人肉白骨,若是修行之人得到便可一步登天。”

  见对方嗤笑,脖颈上的凉意越发像催命符,不等其问,壮汉赶忙说:“我也是,也是听仙门内的一友人所说,就是那那乍然出现的仙尊,那仙尊便是靠着此法子得以重生,据说他当年也是依靠此法才进入化境,我不是胡说,都是仙门里传出来的,仙门还能有假?”

  萧亓的脸色愈发难看:“你是从何门何派听闻,仙门既觉如此有打算如何做?”

  壮汉面色再见犹豫,绳索突然勒紧,壮汉慌忙喊道:“是苍芪!苍芪!苍芪派自己说的我才信了几分,别的我真不知道了!我没骗你,你看嘉云镇聚集了这么多人,许多都是听见了这个传闻而来,就算不能从仙门中得到宝物,但也都是带着碰运气的想法想看看有没有机缘。那东西,那宝物未必分仙修鬼修,您为鬼修定然也能用得到,您,您不相信我就去苍芪上看看,您去看看!别为难我这个小人…呃…”

  话音未尽,咔地一声,那人脖颈折断躺在了地上。

  鲜血奔涌,萧亓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所谓宝物是无稽之谈,传言自苍芪而出更是个笑话,壮汉所说的话真真假假实难分辨,萧亓懒得跟他玩什么断案寻真相的游戏。

  萧亓转身离开之际,壮汉扭曲的脖颈突然有了异样。脖颈断裂处向外流淌的着血先是有片刻凝滞,紧接着好像吐出了什么东西,瞬间落进了血水里藏了起来。

  是一条黑色如虫子般的东西。

  阴沉的天空终于落下了第一滴雨,滴答一下敲碎血洼。

  血水四溅,下一瞬火光冲天而起,血水中的虫子突然惨叫着扭曲翻滚,很快那火蔓延到了壮汉的尸体上,不多时连人带虫一并化成黑灰。

  大雨倾泻而下,黑灰和着血水被冲往何处,最后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巷口阴影处,萧亓捻了下手指,一条小蛇无声地自身后窜了过来,吐出的信子上还带着一点火星。

  秽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