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归远山还是原来的样子,从昌水郡到抚宁镇路程算不得太远,可他们还是足足走了小半年。

  最开始萧亓能看出来晏疏是打算直奔归远山的,后来却不知怎么慢下了脚程,一路游山玩水偶尔还会停上一两日。

  萧亓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原因,然而晏疏每次至多一笑,随便捡了个话题便岔开了。

  他们在这悠闲地逛着,仙门这些时日却没消停,路上看见各门各派的弟子都行色匆匆,百姓私下里议论:仙门不知从何处发现了藏宝图,这才紧锣密鼓地安排着人去寻找。

  也不知道这荒谬的言论是从何处听闻。

  传言不胫而走,后来不知是百姓,连带着散修也对这个消息半信半疑,但到底是仙门,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后来晏疏还带着萧亓到了边远小镇。那边条件虽不如中原,外接的消息传过来也很慢,但民风淳朴,见谁都很热情,过着清贫却满足的日子。

  远处稻田金黄,中间还有几个起伏的身影,萧亓坐在一处小山坡上极目远眺。

  今一大早他起来的时候就没看见眼熟,如今太阳夕照,依旧没见着晏疏的身影。晏疏身上统共没多少家当,就这么跑了也不好说。

  尤其是到现在,萧亓都闹不懂晏疏究竟是什么心思,按照常理,像他先前那样无礼越矩的行为,正常人被这样对待就算不给他一顿乱棍,也会敬而远之吧?可晏疏似乎还跟从前没什么区别,让人看不清态度。

  难不成是从前没寻到好的时机,如今刻意将他引到这个偏远小镇,才想起要丢了他?

  这个想法很没有逻辑,萧亓自己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可是随着太阳西沉,他内心愈发浮躁。

  不多时黑影落下,周围景色像是蒙了一层雾,麦田的地垄上渐渐没了人影,农户草屋升起袅袅炊烟,隔老远就能闻到饭菜的香味,终于在天彻底黑下之际,羊肠小路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人走路不疾不徐,如一抹月光不小心落到了凡尘间,与周围黄土格格不入,却又矗立在天地间,温柔地照耀着方寸之地,哪怕周围的杂草割破了他的衣摆,阻挡着他前进的路。

  萧亓有一瞬间恍惚,似乎自己又是过去那个无能为力的少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占据着整个心脏的人血染衣衫,成了众多殉道仙师中的一个。

  明明是为了苍生,明明是那么大的功德,如何就能落得那样的下场?

  下场,多么难听的词语。

  这应该是作恶多端的人才会有的末路,却成了一代仙尊的结局,怎么会这样?

  萧亓突地站了起来,大步朝着小路走去,每一步坚定有急迫,仿佛要踏碎那些唯有遗憾的岁月,妄图以现在的身份回到过去,用着自己如今的能力来保护眼前的人。

  然而心中思绪万千,在到了那人面前还是悉数收敛干净,只一挥手扫去了晏疏鞋尖上的尘土,问:“怎么走了这样久,去做什么了?”

  晏疏没看脚下,倒是在萧亓的鬓发上看见了不少尘土。这里草木灰尘很多,尤其是山坡上,虽说藏在草下,但风起或多或少还会起来些许。

  萧亓这脑袋,显然是待了不短的时间。

  “没去吃饭?”晏疏问。

  萧亓摇头。

  普通又家常的话,落到耳朵里暖烘烘的。

  秋天已经过了一半,傍晚的风很凉,萧亓站到晏疏身边。

  “走罢,晚上想吃什么?”

  “嗯……随便吧。”

  这些日子的餐食都是萧亓准备,简单又很用心,味道都不错。

  想想晏疏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不自觉地期待起晚餐。

  他们借住在村子里的一处空院子,是隔壁老两口给儿子儿媳准备的,儿子儿媳这几年去城里做工,房子便空了下来。

  院子里东西很齐全,都可以用,只是要爱惜着点。

  萧亓动作很轻地在厨房备着,晏疏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星星,饭菜香味传来,他放下腿打算站起来,然而手刚撑到把手上却没能站起来。

  晏疏一愣,又试了一下才重新站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白皙的掌心上沾了一点点木屑,并无异样。

  不远处萧亓将饭菜端上桌,声音传来:“发什么呆?”

  晏疏应了一声,将双手背在身后,信步走了过来,坐到桌边。

  “白日去周遭逛了逛,环境倒好,是个养老的好地方。”晏疏随口一说,算是解释了白日行径。

  萧亓夹一筷子菜到晏疏碗里。

  这里都是青菜,这里少有肉食。

  萧亓没说怎么不叫我陪你这种话,人家没叫就是不想叫,问多了难过的只是自己。

  一顿饭有一搭没一搭的先聊着,快吃完的时候萧亓才问:“下面打算去哪?去看看草原?”

  依着晏疏这么个逛法,看起来是想将所有的地方逛个遍,萧亓觉得晏疏即便不想去看草,那大概也是要往别的有意思的地方逛。

  这么长时日里,晏疏尽往些偏僻的地方逛,他都已经开始盘算着要不要在下一个镇上多买点吃食备着,省的像现在这样过得寒酸。

  然而晏疏却全都拒绝了:“不了,今天好好休息。”

  “要去归远了?”萧亓问。

  “嗯。”晏疏应着。

  “不想带着我?”

  “……嗯。”

  一个问得干脆直白,一个答得毫无遮掩,一场短暂的旅途似乎终将在这个偏远的小镇里谢幕。

  萧亓是一个懂进退的人,遇事甚少冲动,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只有感情上放纵了些,这也归咎于晏疏这个人感情木讷,只能靠着得寸进尺来逼迫,虽然这点逼迫收效甚微。

  “是遇到了什么人?”萧亓压根就没相信晏疏那句今天闲逛了一天的话。

  晏疏显然也没打算辩驳,实属那种撒个谎都懒得圆的类型,听见萧亓的问话随便打起了马虎眼:“唔,那还挺多,说起来一早还遇到个小女娃,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可爱得很,年纪虽小倒是比你勤奋。”

  萧亓确实不知道晏疏什么时候走得,但两人又不是住在一起,晏疏作为一个化境仙尊,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太简单了,哪里是萧亓起晚的缘故?

  萧亓默不作声地应下了这个罪名,晏疏笑着帮萧亓收拾东西。

  按照以往,这次大概又要被晏疏蒙混过关,然而没想到在晏疏端着碗筷送到水池子边时,萧亓突然说道:“这些日子你是刻意带着我走在边远小镇吧,怕我知道什么?”

  叮当一声,碗碟碰撞,其实声音不大,可在这一刻却又显得好像是晏疏心虚拿不稳所致。

  确实某人心虚,但是某人脸皮厚,就算被点着鼻子“你一定在算计我”,他都能临危不乱地嘲笑过去“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理所应当地怼回去。

  于是晏疏挽起袖子开了水,顺手洗起了碗筷。

  夜里起了风,卷掉了一层枯叶,余下一些贴满秋意的黄绿色地挂在树上。

  两个人的碗筷洗的很快,毕竟连点油性都瞧不见,水冲一下就干净了,晏疏这么个半吊子都能收拾的很快。

  收拾完转身,原本站在身后的萧亓不知去了何处,小小的房子里空空荡荡只余他一人,晏疏甩了甩手去了院子,依旧没看见萧亓,估摸着又跑哪里生闷气了便没再管。

  院子的南侧种了一颗枣树,据说是图个吉利,希望住在这里的一对新人能早生贵子,村里很多人家都有种。

  树上零星还有几颗残缺的枣子,被鸟吃了一半留在了上面。树影婆娑间,似乎还有一只贪嘴的鸟留在上面不肯离去,不时还要回头捋着自己的羽毛,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早生贵子而多吃点枣。

  如今的季节里,风虽有了凉意,却少了冬日的刺骨,最是舒服不过。

  晏疏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回身瞧了一眼小屋子里的烛火,窗户上映着一个人的影子,大概是端坐在桌边看着什么书籍。

  再之后,晏疏推开了院子的门。

  屋外是泥土路,中间几处坑洼。这边是村子中间,两边挤满了茅草屋,再远点路就有了岔路口,通往田里、通往山里,哪都有。

  村子小,怎么都不会迷了路。

  刚出了村口,原本那只停在枣树上的鸟儿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停在了晏疏的肩膀上,稍一歪头,忽然口吐人言:“日子过得倒是快活。”

  低沉的声音突兀地从鸟嘴里吐了出来,是熟悉的柏明钰的口吻,多少带着点怨气。

  是柏明钰分出的元灵,伪做小鸟,承了柏明钰的意识。

  晏疏轻笑一声:“确实不错,哪哪都不错。”

  一旁的墙皮上划拉掉下来几块干裂的泥巴,想来这院墙也该修葺一下了,怎么看这个村子都有点穷的过分,不然年轻力壮的里不会离了这里外出做苦力。

  在这些普通的生活里,他们可以单纯地为了生计奔波,而不是生于乱世里没日没夜地逃命。

  柏明钰亲眼看着山河重建,不抵晏疏那样感慨,话音只停顿少许,很快再次开口:“我时间紧迫,就不陪你伤春悲秋了。”

  “好。”晏疏笑意未收,“你接着说。”

  柏明钰的声音又停顿了一下:“这些日子仙门对各处进行搜索,大大小小查找出不少豢养秽玡的阵。”

  晏疏笑容渐敛,柏明钰接着说:“还好都还在可控范围内,没有造成大面积伤亡,但……你也应该知道……”

  不可能全然没有人受到波及,像之前的平阳村,还有藏在人群里尚且不知多少的已经被秽玡占据的人们。

  “仙门尽力讲每个城镇都巡查一遍,只是能感应秽玡的法器属实难得,不能保证一个不落。”

  晏疏:“秽玡寄生并非易事,大面积扫除已是艰难,尽力而为吧,其他的呢?”

  “……差不多了。”柏明钰这句话很含糊,很快接下一句,“你可想好了?”

  风带动着远处的树叶沙沙作响,不知不觉晏疏又到了山脚下。

  稻子已经收的差不多了,田地空档,看上去有些荒凉。

  晏疏没有回答,柏明钰显然知道会这样,没再追着要答案,转而问道:“殷燮扶的死,你当真没有别的想法?”

  “这话不是问过了?我也答过你,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小喽啰被抓到莫名死亡很正常,幕后之人不一样从他嘴中透露消息,我也没那个能力去地府把他再捞上来,我虽死过一遭,但跟阎王爷不熟。”

  “我不是那个意思。”柏明钰说。

  “我就这个意思。”晏疏回的轻描淡写,“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换个心思吧。”

  柏明钰叹了口气:“你这个脾气啊,平时看上去好拿捏,实则最是执拗。”

  黄叶从面前飘过,晏疏接了一把:“这么多年了,改不掉了。”

  柏明钰:“但不管如何我还是要提一嘴,外面的情形算不得好,虽说大方向还在朝着预期走,但世事难料,若真出了岔子即便是我也难顾得所有人周全。”

  “无妨。”

  “既然你已经考虑好了……”柏明钰声音有些奇怪,一向端正自持的人这一刻也有些情难自已,“……愿君多保重。”

  愿君多保重。

  百年前,晏疏曾无数次听到这句话,来自许多人,却无一对着他。

  柏明钰可真是……

  晏疏低头轻笑。

  夜里的风带走了□□的云,落在树梢的月亮终于露出头,照亮了田地村头,也映斜了林子外的两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