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不知含了谁的呜咽,或者是来自那不远处的石头山。

  当那句“各奔东西”像是一道判决书用力砸到了萧亓的心里,即便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萧亓沉默着半低头,在这昏暗的夜里看不清表情。

  他似乎还没做好怎么面对这个场景的准备,沉默良久。

  萧亓是个话很少的人,大多时候都沉默地看着,今日视线无处安放,却依旧沉默着,好像之前逼着晏疏非要出口相问的不是他,而是旁的什么人。

  晏疏最后看了眼对着自己的头顶,而后一声不吭的离开。

  萧亓意外地没有阻拦。

  回客栈时碰到坐在楼下的白千满,他在跟苍芪的两个弟子闲聊。

  那两个弟子见着晏疏,倏地站了起来,毕恭毕敬作揖行礼,白千满则热络地跑上来。

  外面这会儿又下起了绵绵小雨,这雨下得没个头。

  白千满凑近后吸了吸鼻子:“师父出去喝酒了吗?”

  晏疏之前喝的那些酒大多被逼到体外,剩下的一点酒劲儿也在奔波中散了,换个寻常人这会儿身上早剩不得什么。

  估计还是因为他酒量差的缘故吧。晏疏这么想着。

  摸了摸白千满的头,晏疏慈爱地说了句“喝了一点点”,而后冲着两个苍芪的弟子点了下头,交代白千满几句便后上了楼。

  屋外下雨,屋内有些潮湿,留在地上的水未干透,留下一圈圈水渍,一直延伸到屏风后。那边浴桶还没有清理,店小二没有得到允许不敢擅自进来。

  周围弥漫着香料的味道,这家店里的皂角不知是不是加了桂花,淡淡的很好闻。

  晏疏进屋便躺到了床上,小臂压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一种无力感渐渐袭来,走遍全身,似乎抽空了浑身所有的力气,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又成了死人,灵魂困在躯壳中难以离开的死人。

  可他到底不是死人,那些都不过是臆想,不管是否如他所愿,他现在都活在了陌生的百年后,世道看上去比过去平稳,实则暗潮汹涌比百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晏疏摸不清自己是其中的拿一环,也不清楚萧亓打着爱的旗号,究竟所谓哪般,不得不说这个局做的很好,十分精准地戳中了他这个一人过百年的老家伙。

  一个人孤单久了便不适合有人出现,若是百年前,千百个萧亓和白千满他都不会多看一眼,而如今,或许是死了太久的缘故,经历生死后便开始有了惧怕。

  他不怕死亡,却怕再一次经历死亡,那是一个快速又漫长的过程,偌大的世界里,感受着被时代被命运所抛弃,注定要成为这场大戏的牺牲品,回首过去,似乎没有任何一个值得他留恋的地方,人也好事也罢,他生而孤独,于父母缘师徒缘上都颇为淡薄。

  当年师尊起卦的卦象上就曾说过他死相难堪,无人送终。或多或少受到这个卦象影响,晏疏懒得与命运抗争,所以一辈子未曾收徒,而今他再次重生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与这个世界有了牵绊。

  所以说,萧亓的出现即刻意又恰到好处,在晏殊最为茫然和最急于与人建立关系的那短短的几天里,萧亓像一根绣花针,精准地戳进了晏疏心里。

  很细微,细得连晏疏自己都没有察觉。

  所以晏疏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耐心在萧亓身上,循循教导也好,费心赶人也罢,总之没有依着过去的脾气彻底直接扔了一了百了。

  正因如此晏疏才头痛,他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犹豫不决中给了萧亓更多的机会。

  手臂之下,晏疏突然无声地笑了,念了一句:“狼崽子。”

  早就散尽的酒劲儿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又找了回来,迷迷糊糊间晏疏似乎又睡了过去,意识落得很沉,似乎掉进了地狱里,周围一片通红,脚下尽是尸骨,隐约间他似乎听见哭声,断断续续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不知道多久,那断断续续的哭声一直跟着他,直到他看见是一道黑影耸动,走进了才发现是一个人俯身在尸山中用力挖着东西,可那尸体太多太碎,分不清是人还是旁的什么东西,布料和□□和在一起散发着阵阵恶臭,然而那人仿佛闻不到。

  眼看着几块黑色的东西被他翻开,这时他身子突然一僵,渐渐的,一个小小的东西被他拿了出来。

  那东西乍一看就是个泥丸,黏黏腻腻不知沾了多少东西,直到他手指颤颤巍巍地在上面一抹,露出了一点淡淡的蓝色。

  颜色几乎淡不可见,若不是太熟悉,晏疏自己都难分辨出那竟然是自己的法器——那条以他魂元凝成的珠串中的一颗。

  本应蕴含生命的珠子此时死气沉沉地躺在那只脏污的手里,而端着他的人好像成了石像,定定地看着那颗珠子一动不动。

  按理说,在眼熟葬身于天劫的那一刻起,属于他的法器就应该与他元神一起消散,怎么都不应该被人从尸堆里刨出来。

  除此之外周围也太怪了,平阳村那么小村子在满村人死尽时还会形成滔天的怨气,而这尸骨如山的战场上却一丝怨气也无,通红的天地间除了血腥味什么都没有,紧接着,晏疏又听见了很低的哭声,来自眼前的身影。

  太怪了,怪异的珠子,怪异的身影,怪异的天地。

  就在晏疏想要进一步去看时,身后突然掀起一股热气,带着雨水的潮湿,又有点酒的味道,紧接着他听见有人叫他:“晏疏。”

  那声音穿透了梦境,眼前的身影同时僵了一下,他似乎想回头,又有些怕回头,只余那犹豫间跟着唤了一句:“晏……”

  晏什么后来没听清,待晏疏回过神时,他对面只有个满脸雨水的愣头青,身上沾满了酒气,一双眼睛亮晶晶直勾勾地投射过来。

  晏疏吓了一跳,想要起身才发现自己被对方虚困在了床上,隔着一点稀薄的空隙,那是萧亓仅剩的克制。

  “喝酒去了?”晏疏皱着眉,手抵在他的肩膀上将其推开。

  萧亓顺势起身,犹豫了一下没有坐到床边,他身上湿漉漉的,显然外面又下起了雨,他回来时没撑伞。

  “睡着了?”萧亓明知故问。

  “嗯。”晏疏撑着坐了起来,鼻腔里似乎还留有血的味道,难受得要命。

  他情绪不高,随口嘱咐:“洗个澡再睡吧。”

  萧亓没接话,视线一直定格在晏疏身上,问:“方才梦到了什么?”

  一堆乱梦。

  晏疏不欲多说,只想把萧亓赶走,自己翻个身接着睡。

  门外走廊上亮着微弱的烛火,投进屋子里本不剩什么,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光线微弱的环境里,晏疏抬眼的瞬间,眼前的身影猝不及防地与梦中融合了。

  赶人的话一下子停在了嘴边,晏疏耳朵里毫无征兆出现一道声音:“你凭什么……”

  凭什么?

  这句话莫名其妙没头没尾,晏疏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过于劳累出现了幻觉,当他回过神时才发现这句话竟然已经问出了口。

  他掐着眉心:“睡迷糊了,甭理我,你回吧。”

  “我确实在许多年前就见过你,跟在当时的……师尊身边,我并不是什么天才,他也不是什么人物,我只是机缘巧合下见过你,这点上我当真未曾骗你。”萧亓徒自开口,没管晏疏想不想听,只是平静地说着,“那时候到处都很乱,我那个不靠谱的师尊没多久就死了,我有时候跟在乱民里,有时候混在仙师中,不管在哪总能遇到你,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奇怪,似乎有一种莫名的缘分让我总能在各种地方看着你,也是一种仰望吧,毕竟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喽啰,听着周围普通人感叹你是九天神仙下凡,听着仙师们夸赞你如何修为高强救人于危难,或许就像你说的,我对你的感情最开始起源于崇拜吧,这点我无法否认,当初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就应该是九天神明。”

  晏疏轻笑一声。

  这话他从前听过无数回,有多少人夸赞他,自然便有多少人骂他。夸他的人说他超然出尘,如谪仙一般,骂他的说他冷情冷血不问世事。

  萧亓眸子里倒映着晏疏的笑,视线却没有半分变化。

  他继续说:“当年混乱,仙路难行,而我于此道上举步艰难,托得四处游历才寻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功法。那时候我为了靠近你无所不用其极,为此我试过很多法子,包括我跟你说过的关于鬼道的典籍,可惜我都失败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机会走到你身边了,直到那场大战。”

  晏疏眉头一动,不自觉地想到了梦里的身影。

  “当时死的人太多了,怨气也太多了,其余人都在打扫战场清除余孽,只有我在找你,走着走着就与大部队背道而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再之后,就听见数不清的声音在我耳边念叨。”萧亓说得平静,“我便是在那时候彻底入了鬼道,也算是机缘巧合误打误撞,也因为入了鬼道,更便于我在尸山中找到你。”

  “你说的没错当时所有的人尸体都不完整,除了最后打扫战场时倒霉死亡的,其余全都不完整,所幸的是,我是鬼道。”

  萧亓摊开自己的手,一道黑丝瞬间蔓延,化成一丝一丝,很快形成人的轮廓,而那黑丝则成了人的经脉。

  “季景同你也见过了,我不知道殷燮扶怎么跟你说的,但我可以保证的是,他当年拿到了季景同的尸身,靠着鬼气疏通了季景同的脉络,最后得以用秽玡复刻季景同神志。”

  晏疏一愣:“复刻?”

  萧亓嗤笑一声:“那么个半吊子,他怎么可能真的复活季景同,复活一个人不仅要有身体躯壳,还要有灵识魂元,殷燮扶找到季景同尸身都是数月后的事情,魂元散尽,大罗神仙都没办法,所以我没骗你。”

  说到这,萧亓收起了嘲笑,变得有些落寞,“你不信我没关系,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只是不想你厌恶我。”

  雨水顺着萧亓的鬓角滴落到地上,明明看上去那么可怜,却还要艰难地挤出一点笑容来。

  “我没想算计你,也不想让你卷进任何纷争。”萧亓最后的话听上去有气无力,“不管你信不信……算了,你若是实在不想见我,我自会离开,以后望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