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在漆黑的林子里听上去有些惊悚,尤其还是在一个疑似坟地的地方。

  若是换做白千满在这,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可对于一个亲自从坟头爬出来的,这就没什么杀伤力了,反而透露着一众诡异的好笑。

  晏疏背靠大树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瞧着殷燮扶正珍重地棺材里的人盖斗篷。

  顺着树干倾斜而下的银发在漆黑的林子中未有丝毫暗淡,殷燮扶抬起头时只一眼视线就被那银丝吸引了去,之后才注意到晏疏戏谑的眼神。

  似乎对自己跟踪被发现这件事没有丝毫惊讶,嘴角含笑,双眼如海一般幽蓝,可那点蓝又如流星般一闪而逝,沉寂在深渊一般的漆黑里,眨眼就不见了。

  殷燮扶只一眼就差点深陷其中,好在手心里还有季景同的一根手指勉强拽住了他濒临悬崖的神志,间隙里用力咬破舌尖,这才面前将自己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再看过去时,那位传说中的仙尊还是先前的样子,微笑着好似一切与他无关,浑身透露着温润,弯起得眉眼里尽是柔和,好看得不带任何攻击,让人不自觉地放下戒备。可偏偏也是这些温柔又带着说不出的疏离,让人亲近之余又不忘敬畏,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不忍靠近亵渎。

  若非心中有所提防,殷燮扶保不齐真就一头栽进去。

  这一瞬殷燮扶突然就明白了:怪不得萧亓心心念念惦念这个人惦记了这么多年,在最少不更事的年纪里遇到这样风华绝代的人,任谁都难以轻言放下罢。

  殷燮扶咽下口中的血腥,将季景同的手放了回去,而后走到棺材前方冲着晏疏行了个修仙之人才会行的礼,毕恭毕敬地唤了句:“离宿仙尊。”

  晏疏未动,只抬了抬下巴,毫不掩饰地说:“之前听说你跟清安观的一位关系匪浅,如今看来是终于从过去走出来另寻新欢了,还是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位?”

  殷燮扶其实早早就打了很多腹稿,诘问也好,试探也罢,他甚至考虑到若是这位仙尊突然出手,直接来个逼问他该如何应对。毕竟此事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都过于惊世骇俗,而面前这位仙尊又是在秽玡这件事上从无任何含糊,哪怕直接出手将两个人击毙也是不无可能。

  可想来想去,殷燮扶也没想到晏疏会像现在这样淡定地直接言说,甚至话语里没有任何起伏,就像家常一样随意。

  殷燮扶拿不准晏疏的态度,他对这个仙尊一直闹不懂,虽非第一次见面,全段时间托着萧亓的关系也与这位现在打过几次交道,可来来去去只留下“好脾气”三个字的评价,不管萧亓什么态度,晏疏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以至于现在殷燮扶都不知道晏疏生起气来会是什么模样。

  当然殷燮扶没那个自信自己能在暴怒的仙尊手下活命,自然也就不回去做这个试探,好奇归好奇,好事要好好说话。

  “虽不知仙尊听了什么传说,但应该正是仙尊想的那位。”

  “你倒是坦言。”晏疏没有错过他去看于身后的棺材,只道,“所以你这是什么意思,刻意引我到这里?”

  若说先前还有些疑惑,后来晏疏如何能看不出来殷燮扶的意思。

  就算殷燮扶修为再差,也不应该这样的环境里毫无警惕之心,鸡精试探都未能得到殷燮扶的反应,晏疏就已经猜到了其故意因他至此。

  过于直率的两句开头像是一把无形的剑,不经意打破了殷燮扶原本的计划。

  乱了的分寸很艰难地找回了一点头,殷燮扶并非因为两句话就乱了阵脚,说到底他还是忌惮着晏疏,无论修为,还是那难以捉摸的性格。

  不同于柏明钰的直率,无论是《元纪年书》上,还是那些藏于各仙门的典籍里,这位仙尊的性格从未有过定性。

  内心暗暗呼了两口气,这才稍有平复心绪,尽量平稳地说:“仙尊言重,在下自是不敢于仙尊面前放肆,只是想求得仙尊庇佑一二,我与景同……只求此生安稳,并无他想。”

  “并无他想?”晏疏轻笑一声,听不出意味,“你如何便觉得我会庇佑你?那位季仙师,看上去算不得多妙吧,能不能与你所说的那样此生安稳暂且不论,咱们的交情也没到‘庇佑’这二字上。二位既不是苍芪弟子,我与殷仙师也只有几面之缘,与另一位更是素味平生,殷仙师这番交情不会是想从萧亓身上攀过来?那殷仙师恐怕要失望了。”

  “仙尊先别这么早下定论,您想听我说完再下定论也不迟。”

  二人站得相距颇远,其中夹着的全是殷燮扶的地方,也不知道这个“所求”到底几分诚意,看上去颇为好笑。

  晏疏当真笑出了声:“你说。”

  殷燮扶不动声色地向旁边又迈了一步,似乎想用自己的身体遮住棺材,可棺材那么大,他身形虽说不上消瘦,可要想全部遮住还是有些困难。

  这也可能只是下意识行为,因为他对接下来的话并没有十足的信心,在他心里到底还是棺材里的那位比自己重要,才会妄图以自己为遮挡。

  晏疏心中觉得好笑,但也没有拆穿殷燮扶的心虚,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下文。

  殷燮扶嘴巴不如从前那样利索,每次开口都要斟酌再三,也就显得话音中间的空档过长,气氛也就更加诡异。

  又过了一会儿,晏疏等的都有些困了,殷燮扶才慢慢悠悠地开口:“不知仙尊先前听过我的何种传言?”

  “嗯?”晏疏反映了一下,“哦”了一声,“不太多,但也八九不离十,怎么,殷仙师想给我讲一下你的感情历程?”

  “仙尊既然听过我的故事,应该知道我现在已经算不得仙师了。”殷燮扶自嘲地笑了笑,而后释然道,“这也没什么,仙尊不必顾忌我。”

  “那倒没有,叫习惯了,不然你告诉我鬼修应该如何称呼,殷鬼师?”晏疏随口一说,没有别的意思。

  鬼修确实没有确切的称呼,一来仙门与鬼修之间打交道不多,不太存在这个问题,二来鬼修之间大多直呼其名,也不会像仙门那样讲究,所以至今鬼修也只是鬼修,“鬼师”纯纯是晏疏胡扯。

  殷燮扶:“即便于鬼修之里,我的修为也算不得什么,尊称更不必,仙尊直呼我名字就好。说实在的,我确实现沾点萧亓的光,万一能得到仙尊的帮助,那我于这世间基本上也就算了站稳了一大半。”

  晏疏:“你太看得起我了。”

  殷燮扶摇了摇头:“仙尊睡得太久了。”

  晏疏虽有些好奇殷燮扶话里的意思,但这个时候问太多主动权都没了。

  他需要知道殷燮扶的诉求,才能适当地探寻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他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比如,柏明钰先前为何故意试探又突然收手,为何故意留下他跟着殷燮扶过来,先前那句“殷燮扶如何入得了鬼道?又为何要入这鬼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比如殷燮扶为何刻意给他看那秽玡食人,为何将他引到这里见着“季景同”,为何觉得自己可以帮上他的忙。

  再比如,明明应该在其中有些戏份,却又一直未被提起丝毫的萧亓。

  晏疏感觉自己应该出在一场旋涡的正中心,却又被框在一个屏障里,让他明明占这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又对全局了解空空。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可他又不能四处去问去打听,只能让自己表现自然,又不动声色地探究。

  如今眼前就是个机会,晏疏内心已经开始盘算,等着对方露出破绽。

  有求于人的是殷燮扶,晏疏可以等,殷燮扶的却没那么沉得住气。

  他又顿了一会儿见晏疏不上扣,自己率先坐不住了:“百年前的仙门如何我并不知晓,仙尊大义可以舍命救苍生,据说那时候各仙门均是损失惨重,想必也都是心怀天下的大家。可如今安稳的日子太久了,仙尊也于这世间行走月把日子,可曾察觉到什么?”

  晏疏没有回仙门,也没有与任何人打交道,所遇之人也不过路上相逢,对于现在的仙门谈不上熟悉。

  殷燮扶:“无忧生贪。”

  晏疏手指稍动,心中下意识生出个念头。

  不等他出声,殷燮扶自己已经先一步开口:“一百年,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样安稳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仙尊,没有危机作为鞭策,许多人于修行上不见努力,却又贪图世间繁华。修行固然可以绵延寿命,若是他们既不想勤勉,又想活命当如何?”

  他手指扣着棺材板,眼神冷淡,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看上去有些恐怖。

  晏疏:“你是想跟我说,仙门中有人研究长生之法?这又如何,没人选择的路不相同,就像你们学习鬼道,也不能因此就打成歪门邪道之上。”

  殷燮扶听见此话轻笑一声:“仙尊正直,心胸自然也比普通人宽广。修习之事自是不必说,我也不敢以此来叨扰仙尊,只是……若是仙尊愿意庇佑我与景同,在下必定言无不尽,将这百年内发生之事悉数告知,还有仙尊一直在调查的关于秽玡的事情……”

  晏疏眉头一挑:“你这是跟我谈条件?”

  殷燮扶双手保全,忽行大礼:“在下不敢,在下只是想求条生路,并无欺瞒仙尊之意。与他人而言,此生所求或是修行大道,或是长寿之法,可于我而言不过安稳二字。在下知道,世间于断袖颇有微词,什么有违天道,什么违背人伦纲常,什么受人唾骂不得好死,可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我二人性别相同罢,为何只因为这样就不能安稳度日,就非要天人永隔?仙尊既胸怀宽旷,也想问问仙尊,我们只求安稳度日如此也是错吗?”

  世人眼光重要吗?

  说重要,不过是一人一口唾沫;说他不重要,却可以杀死一个仙门重要弟子,让两个天赋很高的仙师难寻生路。

  晏疏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萧亓不时变换的克制和放纵。

  或许那些克制里藏得便是对世人眼光的忌惮,而少许的放纵便是这点“安稳度日”的愿望罢。

  晃神间,他听殷燮扶又说道:“世间大道皆非我所求,入得鬼道也只为换得心上人再一次的注视,求仙尊相救。”

  咻——

  话音未落,忽然一个东西从另一侧直射而来,奔着还在鞠躬的殷燮扶。

  晏疏视线瞬间清明,一道蓝光同时射出,直直打上突袭而来的东西。

  亏得晏疏留着分警惕,本是提防着殷燮扶,如今用在了另一处。

  可那暗器速度太快,晏疏的魂元只来得及碰到尾部,堪堪打偏了一点动作方向,紧接着殷燮扶闷哼一声。

  虽说躲过了要害,可拿东西还是一半没进殷燮扶的肩膀。

  殷燮扶顾不得自己,慌忙会身去往棺材处,捂着肩膀的手指缝里露出尾部坠有黑色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