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明钰修为如何这事根本不需要验证。

  百年前他身负终生安危之责,维系整个后方,并非因为他自身能力不行从而留守,更多的是他脾气秉性适合做这个。

  于修为上,晏疏确实曾经稍高于柏明钰,但那也真是稍稍,如今百年过去,柏明钰早已追上那一丁点距离,至于追上之后超出多少,这就很难估量了。

  柏明钰非怠惰之人,即便入了化境之后每一步都走的十分缓慢,但在这漫长的百年里,足够他一步再一步地将留在百年前的人抛至身后。

  而晏疏便是那个被抛弃的人。

  晏疏没有惯用兵器,一般顺手拿到什么算什么,换做寻常算不得什么,可如今对上毕翊仙尊,周围又都是树杈子,这亏可就吃大了。

  柏明钰这厮更是一点都不照顾对方是不是两手空空,挥剑而上毫不保留。

  眼见如此,晏疏脸色凝重了几分,魂元化盾化器,堪堪与对方持平。

  晏疏不明白柏明钰此时此刻抽哪门子风,手上却不敢含糊,灵蝶纷飞之下,冬雪的气息愈发浓郁,他就像一个立于冰天雪地中的苍松,岿然不动地静等暴风雪的来临。

  柏明钰手中长剑泛起幽光,那是正蓄起的剑意。

  从始至终柏明钰都未发一言,面上看不出蛛丝马迹,一片沉寂不似有什么仇怨,可手上的功夫却没有丝毫保留,大有要将离宿再送回那口棺材里似的。

  晏疏:“你要是非来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奉陪,就是不知道如今的毕翊仙尊修为究竟如何,能不能在诛杀我后,还能留下口气剖我胸口……说来我也好奇,你说我胸口里跳动的究竟是心脏,还是一只黑不溜秋的秽玡?”

  晏疏知道再打下去谁都吃不得好,就算他真的躺回棺材里,柏明钰也别想全须全尾,至少有大半个身子跟着他一起棺材里,顶多留下几根头发丝儿在外面,也算是他这百年来修为的进步了。

  世间并无秽玡能替代心脏这一说,续命之事也是晏疏后来几番瞧见才得以知晓。

  那东西生来奇特,似人似怪,好像能替人受病还以健康,能延将死之人寿命,可仔细盘算下来,又觉得这些之事神话后的美好期愿,而秽玡不过是窃取了生人少许记忆和行为习惯,而后替了那个人的身份,最后活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很难辩。

  忽而风气,灵蝶漫天,似乎将两个人圈进了另外一个世界——看似脆弱的灵蝶,每一次煽动翅膀都有它自己的意味,限制了柏明钰的动作,而它们的每一处停歇就像是阵法上的点。

  说话间,柏明钰就已经入了晏疏的网。

  手中珠串晃动,晏疏将其揣至怀里,生怕这东西散了后,那不肖徒弟又要变出别的花样让他招架不能,如此一想晏疏下意识又拍了拍胸口,确保珠串不会掉出来。

  于柏明钰身后的鹤忽然展翅,卷起的风浪意图掀翻灵蝶,乱了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也就是这个空挡里,柏明钰动了。

  冷光自剑刃而起,奔着晏疏的胸口——也是那珠串安置的地方。

  晏疏虽躺了百年,但也不过是一个囫囵觉的功夫,身体虽有些木讷,反应还在,几个侧步躲过了这一击,手指顺势欺上,指尖夹着剑尖向后刺向柏明钰的喉咙。

  眼看着那雪白的剑尖就要染上殷红,然而就在接触到的前一刻,晏疏突然收手向后跳去,下一瞬,他方才落脚之处连钉数根羽毛——来自那只鹤的羽毛。

  晏疏“啧啧”两声,道:“你这偷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这叫兵不厌诈。”一招未中,柏明钰不见任何失落,反而愈发兴奋。

  眼看着这家伙更加疯魔,晏疏有些头痛,手中长弓起,一根根闪着蓝光的箭矢立于其上,对准柏明钰道:“要不你死一次,看看能不能借助秽玡复活不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箭已飞出,直奔柏明钰命门。

  箭矢自然要不了柏明钰的命,要命的本就不只是那几根由魂元铸成的箭,灵蝶早早停在计算好的位置,封住了柏明钰的每一处退路,流光溢彩的符文在灵蝶翅膀上流动,是躲是碰全在柏明钰一念之间。

  晏疏眯眼等着柏明钰选择。

  柏明钰只犹豫半瞬,紧接着手掌迎向箭矢,冲着晏疏所在的位置直奔而来。

  箭矢并非简单的木头,那是晏疏魂元,含着化境仙尊之力,徒手触碰即便是柏明钰也得废了半只手。

  可柏明钰此时当真是疯了般不管不顾,毫不犹豫地抓住箭矢同时侧身卸力,之后脚步未停,竟有点你死我活的意味,眨眼间已经到了晏疏的眼前。

  晏疏不惧近战,但见着柏明钰这般拼命着实被惊到。

  惊到归惊到,手下动作未停。

  再有一次抵挡住柏明钰的攻击将人推开后,晏疏喘了两口气:“你是疯了还是活腻了?在这跟我争个你死我活有什么意思。”

  柏明钰听见此话终于停下动作,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呼吸同样有些凌乱,衣服看上去也不再一丝不苟,只是神情冷得要命:“总比放一个化境期的秽玡在身边要安全的多。”

  柏明钰今日发难确实有些莫名,期初晏疏还觉得他是不是被这个叠阵影响,后来又觉得除非是化境界的叠阵,不然如何也不应该影响到化境仙尊。

  百年下来确实也有人踏入化境,但堪堪入门和一个入门百年的仙尊着实没法比,也就是说,这世间本不应该有阵法能影响到柏明钰。

  既然不是影响,那就是柏明钰自己没事找事了。

  晏疏眉头微蹙又很快分开:“差不多行了。”

  看似休战,两人却谁都没有收回元灵,浑身戒备更是没少。

  剑气久未落下,柏明钰终于开口:“如今天下乍然动乱,秽玡现于各处,我只问你,此时与你到底有无关系。”

  此话意味深长。

  晏疏的生死可谓是与秽玡紧密相连,百年前因它而死,如今又伴着秽玡而生,即便晏疏并未察觉到身体有异,却也在听见这句话后顿了少顷。

  如今各处叠阵频出,很难确定究竟是百年前遗留下来的祸患,还是后世有人刻意为之,而于百年前就叠阵上最为有建树的,除了已故的管奚,便是只有离宿仙尊晏尘归了。

  见晏疏沉默不语,柏明钰嗤笑一声:“怎么,一贯巧言善辩的离宿仙尊也有答不上话的时候?”

  自相见起,晏疏就知道柏明钰对他有所保留,猜忌就更不必说。

  当年他死相凄惨,连个全尸都找不到,如今却全须全尾的出现,晏疏自认若是他和柏明钰易地而处,自己也做不到全然信任。

  晏疏当初就觉得柏明钰重逢时过于冷静,除去在秽玡上的态度有些隐晦不明,其余接受的太快。

  晏疏一时拿不准柏明钰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不等晏疏多想,柏明钰突然收了手:“不管你是不是因秽玡重生,至少你现在还是晏尘归。”

  晏疏:“……”

  这人怕不是有毛病吧,多活了这么多个年岁把自己活傻了?要打架的是他,如今突然收手接受现实也是他。

  柏明钰这起起落落的态度直接把晏疏看不会了,同样看不会的,还有柏明钰身后支棱着翅膀的呆鹤。

  剑拔弩张到心平气和不过眨眼,柏明钰当着一人一鹤的面直接盘腿坐到了地上,还拍了拍身边,脸不红心不跳地上说:“坐下说话,还杵在那做什么?”

  这下不只是晏疏觉得柏明钰有毛病,连呆鹤都觉得自己主人有毛病。

  好在晏疏对着跌宕起伏的情景接受度很高,顺势走到柏明钰身边坐下——两个受人敬仰崇拜的仙尊,此时正盘膝坐在地上一点形象都没有。

  最没形象的还要数某位死去活来的晏姓仙尊。

  “试探我?”晏疏此时已经重新掏出蓝色流纹珠串,左右甩着下摆穗子,“这么多年你这修为没见进步多少,性子倒是愈发有趣了。”

  何止有趣,脑子也是愈发不好,越活越有病。

  柏明钰何曾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没与他计较:“你睡得太久,很多事情不清楚。”

  他还是个有修养的,没说“你死的太久”,委婉地表示晏疏属于孤陋寡闻那挂,少说话多听听。

  这话晏疏承认,他确实睡得太久。

  “你想说什么……”

  “嘘——你听。”

  晏疏刚问出声,柏明钰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一声鸟啼不知从何处起,有规律地叫唤着,声音听上去很耳熟,似乎正是白千满先前说的那只鸟。

  晏疏心中突然一紧,与柏明钰对视一眼,紧接着两人十分默契地朝着个方向奔去。

  来时路程不觉得多远,回去时却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头。时间越久,晏疏心中越紧张,柏明钰趁着这个功夫补上之前的话:“你睡得太久,不知道太平盛世里有着更可怕的东西。从前世道混乱,大多是人所求不过是安稳度日,虽颠沛流离,但心还是单纯的。”

  晏疏:“怎么这世道还有让毕翊仙尊忌惮的东西?”

  “太多了。”

  老天爷好像习惯于捉弄晏疏,生死不由己也就罢了,如今说话的功夫也不给,他刚想再回柏明钰几句,让他别卖关子有话快说,结果嘴巴还没张,先一步看见了诡异的场景——远处漆黑的林子中,几个身着清安观道袍的弟子献祭似的被挂在高高树杈上,脖子歪扭,胸口处不知什么东西正在蠕动着。

  是秽玡。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自树木后闪出,看见这一幕颇为嫌弃地说:“什么东西都吃,也不嫌恶心。”紧接着那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找补,“我不是说你,你知道我的,我不会嫌弃你,我只是说这些没有脑子的怪物……”

  他对着一旁的大树自顾自地说着话,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多了两个人。

  “殷燮扶?”晏疏一愣,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萧亓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话音出口晏疏便后悔了,可身边的人没给他后悔的机会:“你觉得殷燮扶如何入得了鬼道?又为何要入这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