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亓声音很沉,总是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正因如此,每每从他嘴里说些不正经的话时都听得人心中一痒,像是野地里凶惯了的狼崽子乍然露出软乎乎的肚皮,撒着凶巴巴的娇。

  若是换个人晏疏还能应对几许,将这意会不明的感情归于是年少不懂事,误把师徒情当做旁的东西,尊尊教导后享受这种承欢膝下的师徒之情。

  可萧亓这小子怎么看都不像少不更事,身上所有的冰冷成堆打包着对向别人,一到两人相处时软硬不吃,肉麻的话一兜子一兜子往外扔,听得晏疏想装死都不能,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一溜烟儿跑了。

  萧亓没去追,看着晃动的银发里隐藏的落荒而逃,不知怎么低笑出了声。

  这好像是第一次在他说出越矩的话后,晏疏没有再讲一些长篇大论,妄图修正他“离经叛道”的感情。

  太阳已经彻底落了山,私下林子幽暗看起来诡异阴森。没有虫鸣,没有鸟叫,之前跟着他们的诡异的鸟不知飞到了哪里,总之,此时安静的过分,若是没人说话就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落听力尤其好的修行之人耳力如同炸雷,让人更加紧张。

  火堆早熄灭,闪烁的繁星照不透浓密的树杈,直到几只闪着蓝光的蝴蝶落于各处,视线终于有了落脚处,紧绷着的弦儿终于有片刻松懈。

  蝴蝶来自何处众人心知肚明,而期初对一个少年的恶意,让他们如今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

  白千满此时正跟几个同龄人聚在一起讨论某本杂书里毫无论据的阵法,据说依托铜钱,起于五行,在某个天相里能观到后世百年。

  此言颇为缥缈,无人认证,只在杂书里存在寥寥数笔。

  少年之人大多喜欢这些虚无缥缈又超脱自然,十分玄学的东西,争论起来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相信有人的看透未来一般。

  一个年纪稍小的此时伸着通红的脖子吵得兴起,尚未到变声器的他声音要比其他人尖一些,压着众人的声音处于上风,就在这时脖子里好像突然被塞了什么东西一下子噎住了。

  戛然而止的声音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整整齐齐的视线从左滑到右,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中间最淡定的当属白千满,在众人十分丰富的脸色里,白千满一脸高兴地站了起来,小跑两步上前:“师父你怎么来啦,有事么?”

  晏疏能有什么事,总不能说是为了躲另外一个徒弟慌不择路走了过来。

  作为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家伙,这点淡定还是有的,心里的烦闷没有一丝一毫地显露出来,咳了一声道:“之前听闻你说这里情况有些不对劲,想再问问除了你之前说的那些,可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白千满哪知道晏疏的搪塞会这么正经,听见师父的话后十分乖巧都又仔细想了想,别说还真被他想出来了点东西。

  “一只鸟。”白千满懊恼自己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也不能说是一只鸟,我没看见那只鸟的样子,就是之前我一直听见鸟的叫声,奇怪的是好像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叫声也很有规律。”

  晏疏刚刚那点轻慢顿时消散了,他郑重地问:“那鸟声如何?”

  白千满也被晏疏严肃的表情影响,身子不自觉地站直,开始仔细想那倒霉催的鸟,可是想来想去甚至连具体声音都忘了,只记得颇有节奏,如此一想确实更加诡异了。

  白千满说完自己的感想后浑身一个激灵,缩着脖子道:“不是催命鬼吧,听说有些恶鬼不会发人声,便会发一些鸟兽的声音引人到某个地方,然后害命呢。”

  鬼不鬼的晏疏见多了,真鬼到他面前都得忌惮几分,但是那只鸟,听上去有些难缠。

  这会儿晏疏又仔细听了听,林子里静的只有树叶沙沙声,倒是连只虫都没听着,他不确定是不是只有特定的人能听见,遂问:“现在呢,那鸟还在吗?”

  白千满摇摇头:“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的,抱歉啊师父,那时候太紧张了什么都没注意。”

  别说是鸟了,连单禾他们都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连个踪影都没瞧见。

  “这有什么抱歉的,我只是随便问问。”晏疏温柔地摸了摸白千满的头,而后惊讶道,“怎么感觉你最近又长个了,怕不是年末就要比师父高了。”

  也不知道白千满是不是因为从前营养不良所以没有发育起来,以至于最近跟吃了化肥似的拼命窜,少年人几乎一天一个样子,除了依旧很黑。

  看着这一幕晏疏内心不禁感慨起来,年轻人这么追着赶着,他能不老吗?

  感慨之余他又想到了某个不要命的年轻人来,愈发不理解,就算真的是断袖在同龄人里找个出挑的不好吗?又何必缠着他这么个老家伙。思及此,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扫向不远处因为他的到来而起身行礼的众年轻人,又在他们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十分臭屁地觉得:“确实还是自己天赋高些,也好看一些,怪不得萧亓会对他这么个老家伙动心。”

  那些无端被扫视一圈少年仙师们,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自家老祖宗打上“天赋不高”“歪瓜裂枣”的标签,还在毕恭毕敬战战兢兢地等吩咐,心里崇拜和复杂的心境快要将他们小心脏撑破了。

  只可惜他们家的老祖宗并不体贴,贴完标签后自顾自地收回目光,对白千满说:“若是再听见声音记得与我说,晚间好好休息,有我守夜别担心。”

  白千满刚想表示自己也可以守夜,让师父好好休息,又觉得自己身上这点斤两可能真不够守夜的,一天摸爬滚打本就疲惫,说不准半夜什么时候打起盹来耽误正事。

  这点纠结的心思刚露出一点蛛丝马迹,突然有人出声唤道:“离宿,来说几句话?”

  半天前还在大打出手的两位仙尊此时乍然碰头引起了不小的风波,最明显的就是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横在了晏疏的肩头。

  一件墨色的披风落在上面,萧亓声音紧跟而至:“夜里凉,别受风了。”

  一场默剧不过如此。

  在场所有人表情木然地看着那个毛茸茸、厚实地快要过冬的披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是它还落在一个化境仙尊的肩膀上,在这初夏的夜晚,这情景比啼叫的鸟和狰狞的秽玡还要诡异。

  在场最淡定的当属萧亓了,他放好披风便收了手,看向柏明钰的眼里满是警惕,自然话也没好听到哪去:“毕翊仙尊屈尊过来,怕是有什么要事要交代,不知道是需要个冲锋陷阵的替死鬼还是需要个收拾烂摊子的?亦或者先前毕翊仙尊没有打个尽兴,还想再切磋几番?”

  萧亓身上散发出来的敌意比脚下漫无边际的杂草还多,晏疏听了都觉得而有些过头,不知道柏明钰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萧亓。

  不过晏疏到底是个护短的,不管自己和萧亓之间如何,那都是自家的事情,该对外还是要对外,所以大夏天还要被迫披个棉被的离宿仙尊,哑巴了,眼巴巴地瞅着他俩一副“我看热闹不插嘴”的表情。

  柏明钰看着这两个直接被气笑了,暗自给晏疏一个“你想闹就自己闹吧,我不奉陪”的眼神,一言不发地走了。

  毕翊仙尊走了,还是被人当众怼走的,这事儿放在什么地方都够仙门震惊了。

  “开心了?”离开了众人的视线,晏疏将身上沉得要死的斗篷扔还给萧亓,瞪了一眼,“抽什么风,大热天想热死谁。”

  萧亓接着斗篷哼声道:“你离他远些,一肚子坏心眼,他说什么都别听别信。你们认识这么多年,怕是从前被他坑过多少次都不自知。”

  晏疏实在是不想对萧亓这种小孩子吃醋的行为多做评价。

  他没指责萧亓冲动的行为,也算是足了萧亓面子,但正经事该办还是要办。

  等了会儿众人的注意力得以转移,晏疏将萧亓扔到一处林子外围,自己则绕了一圈往林子里走。

  林子很深,里面没有灵蝶照亮,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晏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其中,不多时,身边响起另外一道脚步声。

  柏明钰:“你当真收了萧亓做徒弟?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是如此草率的一个人,而且他那个脾气,也亏得你能受得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晏疏自己都懒得去追究自己是什么心情,才将自己步步送进现在这个地步。

  如今已经到了这,就算后悔,这连个字也不该对柏明钰说,所以晏疏选择缄默不言。

  “说正事,你真觉得这里是归远山吗?那山我也是去过几回,这里虽有些相像,可仔细看下来处处都透露着刻意。”

  他们俩自然不是真的为了相约说话才到此处,相遇后脚步均是未停,齐齐像林子里走。

  若是归远,依着二人的脚程,一个时辰踏遍整座山不成问题,可如今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踏遍”,而是寻东西。

  晏疏:“大抵有些想法。”

  柏明钰轻笑:“我就知道,这点小情况怎么可能困得住你,只是这阵眼怕不是有些问题。”

  阵眼难寻,尤其是叠阵。

  晏疏对阵眼有多个猜测,如今还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

  两人弯弯绕绕又走了几圈,在过了一棵两人抱的大树时晏疏站定脚步,柏明钰跟着停下来。

  “不用走了,应该就是依照着归远山造的地方,再走下去也无意义,我们回吧。”

  几次经过的树木排列都相差不大,想来建造之人于这些事情上懒得多费心思,差不多也就过了,以至于相似之处如此之多。

  晏疏刚打算往回走,却发现柏明钰没有动的意思,他刚想转头问柏明钰是不是发现了别的,却在视线回转的前一刻下意识侧身躲去。

  风刃呼啸而过,擦着晏疏的耳垂留下一道淡淡的血迹。

  血珠顺着耳垂滴落,还未落地便碎成点点蓝光,而后化为灵蝶扇着翅膀盘旋而上。

  晏疏稍一眯眼睛看着柏明钰:“怎么,不切磋一下不死心?”

  柏明钰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上剑刃,是多年未曾现世的佩剑——丹云。

  “外界不便交锋,既然此处为叠阵我们又尚且找不到阵眼,不如让我试试。”柏明钰提剑一指,“我着实好奇,咱们的离宿仙尊如今到底如何……”

  晏疏双手抱胸,提起嘴角冷笑道:“你不如说,你想看看我身体里到底是怎么样的秽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