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淡淡甜味飘到鼻子里,晏疏眼前一黑,一只手虚虚挡在眼前,很有分寸地没有任何触碰。

  晏疏下意识眨了两下眼睛,问:“捉迷藏?”

  “仙尊。”萧亓第一次如此叫晏疏,“我自幼无家可归是真,如今无处落脚也是真,这么多年漂泊无依甚至抵不上有水依托的浮萍,入鬼修并非我所愿,我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想必你也不愿听。我并不怨天尤人,只想要条活路。”

  “所以楼下便是想要杀你的人?你现在是想给我解释先前为什么不告而别,怕连累我?”晏疏觉得好笑,萧亓一天真是八百个心眼子用在他身上,如今又开始走深情戏码。

  晏疏正想萧亓下一步是不是要“我为你好,不得不离开”之类,结果就听那少年期期艾艾道:“你能不能不赶我走,仙尊那么厉害,护护我可好?”

  嗯?

  晏疏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亓的手稳稳地挡在眼前,借着四处透过的烛光能看见他白得过分的手掌,其上纹路间偶有薄茧,并不想一般使剑之人那样厚重清晰。

  少年人身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香味,非胭脂香粉,有些像规划临落尽时散发的一点余香,好闻又不刺鼻。

  晏疏喜欢桂花的味道,这点爱好从未与人说过。

  他知道萧亓是故意的,大抵是见他爱吃桂花糕,从而作此猜测。

  这点小心机并不讨人厌,晏疏不动声色地嗅了嗅,有些想问这是从哪买的荷包。

  回过神,晏疏笑道:“萧公子深藏不露,偌大修仙界放在萧公子面前也未必够看,哪里用得上我庇护。”

  晏疏自然不可能真的任由萧亓深陷囵圄,且不说楼下之人身份尚不明确,先前他既然能于众目睽睽之下,将萧亓从仙门眼前带走,断不会在无人之处置之不理。

  这点道理萧亓自然明白,而那番话就多多少少有点卖惨的嫌疑。

  停在眼前的手不自觉地下移了半分,但又很快挪了回去,手指当着晏疏的面轻微勾动了一下,而后呜噜了一句:“仙尊慈悲,救救我吧。”

  一瞬间,晏疏很想提醒着臭小子,他现在已经不是少年身了,作为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人,用这种撒娇的语气是应该的吗?

  可是缭绕的桂花香带着点安抚的味道,压住了晏疏冲到嘴边的话,下一刻两只灵蝶出了窗棂,与寻常散发着幽蓝色光的不同,那两只灵蝶隐匿在夜色里几乎瞧不见。

  眼看着萧亓还没有收手的意思,晏疏一拍他手腕:“别撒娇了,先说说那什么人,你认识?”

  萧亓顺势收手,揉着被打痛的手腕,面上不见任何惧怕,声音却软趴趴的,和他脸上锋利的线条一点都不和谐。

  “不认识,不知道,想害我命罢了,仙尊若不想救我,回头替我收尸也好,死后能躺在仙尊怀里也算是了却夙……”

  啪——

  腰侧被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珠串敲击的声音打断了萧亓的话,晏疏道:“撒娇还上瘾了,你当那两只灵蝶是给你喝酒助兴的?”

  当初晏疏与白千满说,选蝴蝶做元灵是因为好看,白千满总觉得这话是糊弄他,私下里缠着萧亓分析其中原因,来来回回靠谱不靠谱的都寻了一堆。

  事实上晏疏究竟为何选元灵为蝶,至今无人知晓,通常元灵所化之兽,与其主内心诉求有关。

  所以晏疏的诉求作何为蝶?

  萧亓下意识眯起眼睛去寻那夜色中的两只灵蝶,只可惜灵蝶太小,落入夜色里后彻底隐匿身形遍寻不到。这时听桌子上哒哒两声,是晏疏在敲桌子。

  “满桌子的菜别浪费了,还有你点的酒的。”晏疏意有所指地点了下酒,“都喝光。”

  楼下阴影里是否还站着一个人对于晏疏来说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不抵面前饭菜要紧,他托着下巴半靠着窗沿,垂着眼皮向下看的模样看起来慵懒闲适,风带着几片落花停在他银色的发梢上,让那点素色染上了些许粉红。

  萧亓眼底尽是一人身影,黝黑的瞳孔映着亮色的光。

  没等他多动作,听见晏疏嗤笑一声:“你果然是故意灌我酒。”

  萧亓睫毛一颤,忽然听见噗地一声,是来自院里某个角落。这一声紧紧是个开始,很快混乱声起,不知何人喝了一句:“哪来的贼人,竟敢于众仙门眼皮子底下撒野。”

  寥落的客人里竟然也有仙门。

  对此晏疏没有丝毫惊讶,见萧亓还杵着,一挑眉问他:“你不会真想让我喝完这一整壶酒吧,那可真要你背我回去了。”

  这话戳得萧亓心脏乱跳,若不是脑子还在,保不齐真要端起酒壶给晏疏灌上几杯。当然这也知识性想想,毕竟和离宿仙尊对打,他估计只有挨揍的份儿。

  晏疏斜了眼萧亓绷紧的手指,被一杯酒就冲乱的脑子缓慢转动着,却像用了多年的废铁,不知道卡在了什么地方,所以下一刻,他站了起来,在萧亓逐渐瞪大的眼睛里,捏两下萧亓的脸。

  “对我这么一个几百岁的老头子动脑子,我是该夸你胆子大呢,还是改骂你不长眼呢?”说完自己紧跟着笑出声,“不过我酒量确实很差。”

  修为能逼散酒气,晏疏很少这么做。不只是他,包括柏明钰、管奚在内的其他尊者,即便喝得烂醉如泥,也不过是寻一处僻静之地睡上几天,荒几天修行罢了。

  晏疏不好酒,酒量也是差得很,一杯醉倒这种事儿放哪都够丢人。

  萧亓其实也没想到晏疏的酒量能差到这个地步,脸上的皮还被晏疏揪着,他看着凑到眼前危险不自知的人,漆黑的瞳孔如同个牢笼,将那身影全数框在其中。

  楼下吵闹不已,混乱程度仿佛两个门派互殴,小小的院子应该被砸了不少东西,隐约能听见掌柜和小二的哭喊声。

  萧亓已经顾不上去打探,晏疏如何用两只灵蝶引起这么大的混乱,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酒量有所退步,不然怎么会抓住还在他脸上作乱的手,趁着对方没反应过来,长指扣进对方指缝,而后用力一拉,与呼吸同时碰到一起的,还有那微凉的鼻尖。

  轰——

  萧亓摔倒地上,身后是歪斜的桌子,酒菜撒了一地,屋内的慌乱被楼下的巨响遮掩,碎裂的酒盏胳膊了萧亓的手指,他表情有片刻空茫,紧接着又露出了然的笑。

  晏疏还保持着推人的姿势,脸色青白,情绪悉数敛在下垂的眼睑中。

  轰——

  又是一声巨响,萧亓本以为这种情况下该离开的是他,手刚撑地打算下楼看看,结果方一用力,冷霜一样的味道先一步略过,行至门口时那味道稍有停顿,而后听见一句“你在这待着别乱动,我去看看”,随即开关门走了。

  萧亓看着还在颤抖的门扉,不知怎么在其中看见一点本不该存在的仓皇的味道,训诫指责没有,愤怒谩骂没有,竟然是仓皇。

  萧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一时陷在那情绪里,直愣愣地盯着逐渐平静的门,过了好半晌,他慢慢摸着自己的鼻尖,又碰到嘴唇,倏而又烫着了一般松了手,弓起身子低笑了起来。

  楼下打得火热,两只不起眼的蝴蝶停在大门门框之上,看热闹似的。

  晏疏走到门下,眼底还有未收尽的慌乱,心不在焉地伸手接过那两只蝴蝶,触角刚碰到指尖,就听身后有人唤道:“仙尊。”

  心神倏地回笼,两只蝴蝶稳稳停在食指上。

  晏疏没有转身,身后之人恭敬说道:“老祖说您今日走得急,落了东西在他那,嘱咐弟子归还于您。”

  一双手递至眼前,晏疏垂眼看着那朴素的木簪,随意应了句:“知道了。”

  他接过木簪挽起头发,突然不想再管院子中不知为何打成一团的人,眼看着就要离开,身后那名弟子忽而开口:“老祖还让我给您带句话……”

  “知道了。”晏疏没让他那句话说完,抬头看了眼楼梯的方向,那边什么都没有,可晏疏的视线牢牢钉在那个方向,好像有人藏匿了身形,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他看。

  那名弟子被晏疏打断后并未着急,施施然行了个大礼,而后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两只灵蝶翩然而起,晏疏点着其中一只:“叫萧亓自己回客栈,切莫乱跑。”说完又有些不放心,多嘱咐一句,“跟着他一起归来。”

  灵蝶听了晏疏的话,沿着烛光照不亮的地方悄然上楼。

  院子那边情况不算复杂,一边是跟着萧亓的人,一边是跟着晏疏的凑到了一起。

  萧亓那边的是不是想要杀人不得而知,晏疏身后的小尾巴他大概能猜出意图,不过是想确认这位仙尊身份是否属实,还有更重要的——经年之后,这位仙尊的实力到了何种境界。

  只可惜晏疏此时没有看热闹的心情。

  先前被扰乱翻腾的心绪因为乍然出现的人归于平静,乍暖还寒的春日里,一股属于冬日才有的凛冽自晏疏身侧拂过。

  发簪自柏明钰手中送回,如何落在柏明钰手里,唯有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月白色的身影落入庭院,二楼的小窗上前,萧亓目送着晏疏独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