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了一夜的林子突然那变得热闹,杜秋还躺在地上人事不知。冠荣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将人拖到石头边,就见一波波人从身边匆匆略过,直到看见个眼熟的,他拉住人问:“怎么了这是?”

  那人能从山上下来,身份怎么都要比看大门的高,换作寻常他早将冠荣甩至一旁,如今在外,就不得不多嘱咐一句:“鬼修现身,恐与仙宁大会不利,你们务必小心。”说完他瞥了眼躺在地上的杜秋,眸里闪过一丝鄙夷,补充道,“别丢了门派的脸。”

  说罢人不再多留。

  冠荣云里雾里地看着那人消失,周围却没有恢复到原本的安静,林子里隐约能听见细碎的声音,分不清是来自何物。

  冠荣一颗心提得老高,一边期盼着杜秋赶紧醒过来给他壮胆,一边四下观察,很快汗滴就布满了额头。

  他抹把脸的功夫,另一只下垂的手腕突地一紧,冠荣险些窜出去,这时杜秋的声音想起:“你干嘛呢,站在这杵成个木桩子,吓我一跳。”

  冠荣心说:你差点吓死我好吗!

  面上只是松了一口气,小声道:“据说闯了个鬼修,意图破坏仙宁大会,咱们也得提防些,万一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杜秋的脑子还在混沌,只依稀听见“闯了个鬼修”。

  鬼修?这可是个搏前程的大好机会啊!若是他抓到了鬼修,那他还做什么外门弟子,从前对他吆五喝六的家伙们不都得乖乖低头认小弟?

  杜秋有些兴奋,顾不得还有些不适应的双腿,颤颤巍巍地翻身从石头上下来,撑起身体问:“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你要干嘛。”冠荣立刻察觉到杜秋的意图,拦到跟前,“你可别作死啊。”

  如今几年鬼修虽然只留了个名声,也没见做凶神恶煞的事,早年的传闻许多都被当成饭后谈资,但针对上冠荣还是发憷。

  “起开,什么作死,机会摆在眼前都不知道珍惜,活该你一辈子被人踩着。”杜秋不耐烦,感觉双脚恢复了知觉,站到地上蹦跶了两下,“你不想去就在这老实待着,我问你,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冠荣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只手越过他幽幽指着一个方向说:“这边。”

  冠荣瞬间不敢动了。

  光线颇暗,杜秋没能注意那只手从何而来,只当冠荣开窍了:“兄弟,我知道你是个本分的人,但是仙门内你若是不想努力往上爬,就一辈子给人当垫脚石,你就甘心被人踩在脚下吗?”

  杜秋语重心长,看起来真的为冠荣着想,心里却是另有一番打算,他心比天高但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哪敢真的一个人去面对鬼修,他觉得自己能力不足但是胜在聪明,可以智取。

  既是智取,自然不能一人去。

  杜秋盘算得紧,过了会儿才察觉到冠荣的僵硬,皱着眉问:“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然后他就看见冠荣硬着脖子往身后瞅。

  顺着冠荣的视线,一只如白玉般修长的手正慢慢收回、月白色的衣袖在黑暗里好似发着光,只一眼,杜秋就想起了偷懒时所见的话本里勾引人的妖物。

  冠荣吓傻了,瞪眼向杜秋求救,杜秋其实也怕得要命,但又碍于面子,手摸向腰间的剑,身后的“妖”这时说话了:“你们要去追人?介不介意加我一个?”

  声音柔软好听,像一股暖风瞬间驱散了二人心头的恐惧,冠荣突然回神,踉跄了两步到杜秋身边,指着身后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人:“你你你,你什么时候在那的,人吓人吓死人你知道吗?”

  那人坐在一个近乎贴地的石头上,明明比他们矮了那么多,气质上却丝毫没有减弱,微笑着等他们应话。

  银色的长发散乱到地上,冠荣视线落在上面,心里一阵瘙痒,想要收起银发掸净上面的尘土,理智压住了他这古怪的念头。

  冠荣原本还想说几句,杜秋突然拉住他:“不介意。”

  冠荣蓦然回神,小声提醒:“你都不知道这人是谁……”

  “苍芪派,姓晏。”那人简单介绍着自己,顺便站了起来,“无名小卒,独自于着深山中摸不准路,也是怕得很,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杜秋就喜欢无名小卒,虽然面前这人乍一看有些不对劲,但他暗中探查一番,那点若有似无的魂元看起来也像是个无名小卒。

  人多好办事,杜秋这样想着。

  他当然不会承认,他其实是因为看见对方的相貌,又听见那句“怕得很”后,心软了。

  三人上路,冠荣还是有些不放心问:“晏仙师怎的没跟同门在一起。”

  “都走得太急,我脚程慢未能跟上,渐渐就散了。”

  那人说话总有种悠远难以琢磨的感觉,冠荣只觉得怪,又说不上哪里怪。

  一路上杜秋和晏仙师聊得火热,确切的说是杜秋自己聊得火热。一向看谁都不顺眼的人,此时活泼得像个刚成年的毛头小子。

  后来杜秋终于说累了,冠荣在旁边想提醒他收敛点,杜秋侧头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

  冠荣以为杜秋察觉到了什么,赶忙说:“你也察觉到了?我总觉得怪又说不出来哪里怪,你察觉到了什么?”

  杜秋搓搓手:“他真的很好看。”

  冠荣:“……”

  两人凑头说话,另一边的人好似没有看见,一直微笑着看着前方,察觉到冠荣投过来的目光,侧头笑了笑。

  冠荣仓促转头,脸颊不自觉地红了。

  晏疏施施然收回目光,手里珠串小幅度地晃动着,其中流动的纹路淡了少许,颜色比从前更为清透。

  他对小辈的想法没太有兴趣,他只是想找人。

  晏疏来这里目的性很强,事先收到了来自柏明钰的信。但那信笺上只写了萧亓或将于仙宁大会前现身,具体如何晏疏并不清楚。

  “这鬼修到底是做了何等天怒人怨的事,引得这样多人去围剿?”晏疏说话很随意,任谁也察觉不到他就是奔着这人而来,就像闲来无事随便捡了个话题,不让气氛冷场。

  杜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出风头的机会,抢在冠荣开口之前道:“嗐,鬼修嘛,就是修死人的。你想啊,现在太平盛世死人哪有那么多,既然找不到横死的就只能自己杀了。听听他们的名字,‘鬼修’,听着就觉得晦气。平时躲在老鼠洞里不出来,如今仙宁大会要召开了,他们又不知道从哪个阴沟里蹦出来,估计又是想害人了。这里修士这么多,随便抓一个不都他们修炼上许久。”

  说完不忘提醒一句,“晏仙师出门务必当心,便是在门派内也要小心宵小。”

  晏疏微笑感谢。

  杜秋似乎怕对方听不懂,解释道:“自天门开启秽玡盛行,这些鬼修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似乎是因为早年死人太多,一人无意偷了死去修士的魂元,修为突飞猛进,自此有了鬼修。现在趁着仙门大会,正好各路修士云集,就算伤不到仙门内的弟子,捉几个散修颇为简单,鬼修大概就像钻这个空子”

  “这样啊。”晏疏眼底带了些难以辨别的意味深长。

  *

  萧亓于林间过了许多地方,躲过了好几拨仙门之人,终于意识到那个老不死的就算不能要他命,也得让他脱一层皮。

  他深知老头阴险,却也没想到会动了所有仙门的人手来围剿他一个。

  鬼修虽然与仙门之中名声不好,二者少有交集,尤其是近几年,鬼修日渐低调,仙门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招惹。

  萧亓不知道老头用什么理由说服了这么多仙门,总之肯定没有好事。

  又过了几波人,萧亓看着前方不远处的空地,心中突然一颤,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袭上心头,他骤然回身,却在刚有动作的瞬间,就见着了数不清的元灵聚在了地上,仰头齐齐看向他。

  直至此时,萧亓终于知道那种不适出自哪里。他抓了把后脖颈,第一下没摸到东西,他又抓了一下,而后顺着发梢捋出一个毛绒绒似蒲公英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刚到面前就化成一股黑烟——是老头子放在他身上的魂元。

  怪不得无论他躲到哪里,仙门都能很快赶到。

  这些频繁让他突破又围上来的元灵们,是在刻意将他赶到这片空地上。

  这是一场围猎,萧亓则是被围的兽。

  想到这,萧亓心中不禁又开始骂那个老不死的。

  树下元灵鸟兽各异,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不属于兽的睿智,仙师们正透过兽眼,看着此处站在对面的人。

  萧亓在心中暗骂,知道自己行踪败露后不再拖沓。黑雾张扬地弥漫开,树下元灵躲闪不及,顷刻包裹其中。

  下一瞬,惨叫声响彻整片林子。

  不是出自那被包裹的元灵,而是林间某个角落里,来自元灵的主人。

  而这一声就像是某种信号,聚集在周围的其余元灵悉数扑了上来。

  林间惨叫声四起,萧亓眯眼判断方向,遍地修士几乎封掉所有逃跑的路,萧亓寻不得突破口就一个一个收拾元灵。

  那些修士颇为狡猾,根本不露面,即便元灵被击溃,也只是短时间内因为承受不住而痛呼,几经下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不仅没找到路,反倒萧亓被逼到了林边。

  再又处理掉两个元灵后,萧亓耐心告罄,纵身一跃身影暴露在月光中,偌大的空地上只有他一人。

  环顾四周,萧亓负手而立:“都到这了,也别再唱戏了,不亮个相见见?”

  话音方落,左手边的林子里率先出来一人。

  他缓步前行,看向萧亓的眼神复杂难辨,身后窸窸窣窣又出现了许多人,但那些站的远,不抵跟前这个。

  萧亓看向对面的溥屏眉头稍动,手指一勾。

  溥屏是见过他的,也知道他曾待在晏疏身边,甚至还有个师徒的名分,自己身份暴露倒无所谓,可晏疏不行。

  黑线已经缠绕在了食中二指上,萧亓刚要动作,一道声音自林间响起,话音带着讽刺:“如此大动干戈,我当这鬼修是何人,没想到这么,这么……”那人努力寻找形容词,之后一拍扇子,“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