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太阳落山似乎比寻常早了些,一天的课业结束时,远处山头上已然亮起了启明星。

  莫衡刚下课就被文长老叫了去,他是文长老的徒弟,常被叫去询问课业,问完之后再提点几句,这都是寻常事。

  莫衡没有多想,问什么答什么,最后以几句关心的话收了尾,再出来时天已经黑透。

  去饭堂简单吃了点,莫衡溜达着往乌华院。

  今日一早刚醒,莫衡被告知不必去乌华院照顾客人,莫衡这一晚上睡得昏沉,早上没多想,差事换人是常有的,他应了一声就去上课了。

  临到晚上下课才后知后觉有点问题,想问又没处问,后来听说他昨晚是被文长老扛回去的,就更不敢多言了。

  昨晚的记忆有点模糊,莫衡脑子里只记得他跟白千满混到了钟倚楼,他其实不太敢进去,奈何白千满的动作比他嘴还快,莫衡不放心只能跟着。

  再然后……再然后,不记得了……

  失忆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无令入了钟倚楼,还人事不知地被师尊扛了回去。

  娘呀!

  所以在听闻文长老叫他过去的时候,莫衡胆子都快从嘴里吐出来。

  好在有惊无险,文长老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他不要因为旁的事情荒了修行。

  乌华院院子稍偏,文长老的住处在半山腰,二者之间的距离自不必说了,反正当莫衡走到乌华院时,他感觉连虫子声都少了。

  乌华院的院门紧关着,莫衡敲了敲,等了好半天都没等到人,他抬头看天,估摸着这个时辰应该还没睡,准备再敲。

  就在这时,院门突然被人拉开,四目相对时,两方人的脸上都是惊讶之色。

  “你怎么来了?”苍怀身后还跟着几个,几人一同出了院门,最后一个将门带上。

  “我找白……仙师。”莫衡下意识要叫名字,临到嘴边换了称呼。

  苍怀是掌门亲徒,平时与其余弟子接触不多,性子又臭又直,所以大多年岁小的都比较怕他。

  莫衡平时能和苍怀说上几句话,但见着苍怀心情不好时,也是怵的,能躲多远躲多远。

  莫衡说完这句话就退到了门边,等着苍怀走了再去敲门。

  苍怀带着几人走了两步,感觉到莫衡没有跟上来,转身疑惑:“还不走,等在这作甚?”

  莫衡一愣,他先前都已经答过一次了,有些不确定苍怀是不是没听见,就又重复了一遍:“找白仙师。”

  “白仙师?那个小黑胖子?”苍怀笑了一声,莫衡听出来了,是在笑黑胖子竟然姓白。

  莫衡本想辩一句,白千满其实不胖,只是壮,还没等他开口,苍怀自己笑够了道:“听说最近给你派了个照顾客人的差事,怎么,没告诉你客人已经都走了吗?”

  莫衡一脸茫然:“没……”

  “那现在告诉你也不晚,人都走光了,你有这闲工夫不如找个地方好好修行,别什么差事都接,浪费时间。”好话没个好语气,说完苍怀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衡平白受了一通气,更茫然了,好在苍怀一行人有和莫衡认识的,平时也能说上几句话,刻意慢了几步在莫衡面前,小声道:“前些日子,苍师兄好像因为客人之故被掌门留下问话,不知说了什么,之后师兄就对客人颇为不待见。今日掌门吩咐苍师兄来查看院子,他心里憋着气,不是对你,别往心里去。”

  “查看院子?”

  “具体我不清楚,我们跟着来收拾外院,各屋都是苍师兄亲自进的,总之不关你的事,不过你最近最好少出现在苍师兄面前。”迁怒倒不至于,阴阳怪气几句就说不准,这弟子与苍怀说此话也是好意。

  苍怀领情,抱拳一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晏疏一行人离开倒没什么,只是这几日他与白千满相处甚好,如今离开竟然招呼都不打。

  他心里堵得慌。

  眼看着苍怀走远,说话那人不敢多耽搁,打了声招呼走了,独留莫衡一个人站在院门口,无灯的夜下,身影显得有些寂寥。

  一阵风吹透了他薄薄的衣衫,苍怀突然打了个冷战,揉搓着胳膊左右看了看。今夜似乎比寻常冷了些许,凉气灌进衣袖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莫衡又看了眼紧闭的院门,独自消化着心中的失落,待他正要转身时,余光一眼瞧见门旁屋檐下,长满青苔的石缝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

  “我给莫衡留的东西也不知道他看见了没。”白千满屁股在马车和半空来回颠,说话声也带着颤。

  萧亓双手抱胸靠在马车,低头闭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什么,总之没搭理白千满。

  白千满不需要人搭话,他只是想说,就算没别人他也一样说。

  “应该不至于看不见吧,那么明显……对啊,那么明显不会被别人拿走吧?咱们走的太仓促了唉,都没时间和莫衡道别,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

  “要是不舍得就留在鹤温谷,扫扫地、挑挑水,人家应该不会嫌弃你。”萧亓未睁眼,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嗓音清明,能听出来他一直没睡着。

  白千满看了一眼,默默从怀里掏出他的小傀儡:“小黑,你说我留的那东西会不会丢。”

  小黑歪着头不言语,一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样子。

  萧亓嗤笑一声:“你问它还不如问问自己的脚指头。”

  “你这人……”白千满瞪了一眼,想说他烦,但又怕打不过——虽然白千满在体型上占了优势,但是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真动起手来自己要吃亏。

  秉承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这点预感每次都在关键时候拉住了白千满。

  白千满仗着萧亓没睁眼,无声嘟囔了一句“当哑巴挺好”,之后才换了个表达方式说:“你可以继续不说话。”

  其实白千满留下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是先前莫衡从师兄那里拿来装蛐蛐的罐子,里面放了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我们走啦,以后再见”。

  算是道别。

  萧亓嘴角讽刺的笑容更甚,白千满心中一抖,下意识觉得自己嘟囔的话也被萧亓听见了。

  还好不是什么太坏的话……

  白千满没声了,往另一头挪了挪,端看着小傀儡。

  然而小孩儿到底是个小不住的,憋了一会儿胸闷得厉害,于是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萧亓,嘴巴张了几次都没能出声。

  在第五次张合后,萧亓实在是受不了了:“有话说。”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白千满瞬间不闷了,挪着屁股就要蹭回去,萧亓又开口,“坐在那,别动。”

  白千满歪着头看向萧亓的脸,确定萧亓还是闭着眼,嘟囔了一句“真邪门了”,然后朗声说:“你知道师父干嘛去了吗?天都黑了还没见回来,咱们马车要不要慢点啊。”

  他们来时还有个赶马车的马夫,后来入了鹤温谷马夫就走了,现在只有马儿自己晃晃悠悠地走着,也不知道要去哪。

  起初白千满还有些担心,后来见萧亓淡定地坐在马车里,甚至还有闲心假寐,如此白千满的好胜心就来了,他不想表现出不安的样子,也就没有再多问。

  晏疏是在刚出鹤温谷没多久走的,说了一句“晚点回来”,人就不见了。

  自晏疏走后萧亓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这会儿听见白千满的话悠悠睁开眼,手指挑开帘子看了眼外面的天。

  白千满闭着嘴等着下文,本来瞧见萧亓有了动作,还以为能说上几句,结果对方看完天又变成原本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

  白千满彻底麻木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他什么也做不了。

  想法虽然如此,他还是摸向一旁的包袱,掏出个八卦盘来,之后又拿了几个铜板,侧身寻了块软垫,先将八卦盘放在上面,双手拢着铜钱晃了晃,而后向空中抛出。

  哗啦一声,铜钱撞到一起又各自散开,白千满伸出一根手指,挨个将铜钱码了回来,之后晃了晃八卦盘。

  这期间萧亓睁开一只眼,瞟了一眼后一声未坑地又闭上了。

  听着白千满在那捣鼓了半天,后来是铜钱收起的声音,之后就安静了,安静的一点都不像白千满。

  白千满自从算完之后眉头就皱在一起,连带着声音都自动屏蔽了,他沉浸在卦象了,后脑勺快被人瞧烂了也不自知。

  直到肩膀一沉,白千满才猛地回头。

  “怎么……”

  “你怎么了?”萧亓指了指白千满的脸。

  白千满茫然地摸了一把,一低头就看见手上湿漉漉的。他竟然不自觉地哭了,而且鼻涕眼泪一大把,哭相很丑,“……我不知道。”

  他用力抹着自己的脸,越抹脸越花。

  萧亓实在看不下去了,食指挑了块布递过去。

  白千满没管那东西哪来的,在脸上一顿抹,可算是好点了。

  萧亓极快地皱了下眉,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这是他第一次关心白千满,有些生疏,问话也很僵硬。

  白千满此时也处于懵的状态,没能感受到难得的温暖,揉着干涩的眼角说:“我只是想随便算一下师父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就……”

  一听这话,萧亓浑身瞬间紧绷,他问:“你看到了什么。”

  他知道白千满是半吊子算的十有八九不准,但也听晏疏说过,白千满在此道上很有天赋,只可惜被耽误了。

  十有八九不准,那也有一二是准的,万一真的看见了什么……

  白千满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使劲回忆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囊着鼻子茫然道:“就大概一个时辰内就会回来,其余的我也不知道……”

  所以这有什么哭的,还哭得这么凄惨。

  萧亓脸色并未因为这句话缓和,白千满快速将东西收拾好:“我果然两个半吊子都算不上。”

  他作为算卦人,自己连那“一个时辰”都不信。

  话音方落,马车车门突然被人推开,来人刚探进半个身子就愣在原地,而这半个身子的功夫还是因为他视线先落到了萧亓身上,再移到白千满脸上。

  “怎么了这是,他打你了?”晏疏指了指萧亓。

  萧亓冷哼一声靠坐回去,一副“我要是揍他他还能活着见你吗?”的表情,不过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肩膀明显塌了一节,那是松了口气的表现。

  晏疏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转身将马车车门关上,坐到了最里面,顺手拉着一张毛毯盖在身上,拢了头发到身后。

  “那倒是说说,你们这是怎么了。你看看你这脸,跟花猫似的……狸花猫。”晏疏眼底缀着笑意。

  白千满后知后觉地看了眼手上的布,好像是擦马车的抹布。

  萧亓目光随着晏疏的动作而移动,眼看着他将自己裹上,双手放在毛毯下小幅度地揉戳着,显然是去了很冷的地方。

  此处还属于鹤温谷地界,虽已到边缘,不抵谷内四季温度恒温,但也不应该冷成这样,这是去哪了?

  察觉到萧亓的目光,晏疏看过来,四目相对,晏疏挑眉:“怎么了眉头皱得那么深,我才走了多一会儿,你俩真打起来了?”

  一个眼神戏谑,一个目光沉沉。

  二人对视良久,久到晏疏都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是不是太不靠谱了。正当晏疏良心归位,打算关心几句,面前那人却先有了动作。

  萧亓仔细地卷了薄毯边缘,将他落在胸口的薄毯盖到肩膀,只是视线划过晏疏的耳朵时有片刻恍惚,但很快又缓过神来,不曾想,就这么个错神的功夫,曲起的指节已经擦到了晏疏耳垂边缘,柔软的触感让他胸口一震,好在那点触碰几不可查。

  若是换做平时,这点接触确实算不得什么,就算被察觉了,顶多换晏疏的几句调侃。

  可现在不同,萧亓昨日刚……

  轻描淡写的触碰被无限放大,一想到当时的情形,晏疏的耳朵又开始发烫。

  晏疏觉得自己就像是寒峰顶上常年冬眠枯树,突然某一天飞来一只沉默寡言的鸟,没事儿就在枝干上啄几下,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很难形容。

  这种事不值得晏疏去懊恼,所以他打算问个清楚,于是他伸出手打算拉住萧亓,防止他装傻糊弄过去。

  这一伸手不要紧,结果赶了个巧,萧亓也伸手过来不知道打算干什么。

  一时间二人手指交叠,举在半空,相顾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