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寅时,天边的蓝已经淡了许多,溥屏坐在内室后的一个小屋里,微弱的烛光照在脸上,让本就不太好看的神色阴暗了几分。

  文长老坐在下方,溥屏沉默良久,问:“文长老,你的那个小徒弟怎么样了?”

  “人事不知,估计晕完直接睡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似乎潜意识在逃避现实,叫不醒。”文长老道。

  溥屏眉头未蹙,又很快松开:“罢了,由得他睡吧,醒了记得通知我一声,这都是小事。”

  至于大事……

  两人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文长老出声道:“掌门还记得佟什那边说过的话吗。”

  溥屏转头看向文长老。

  文长老道:“我知道掌门在顾虑什么。如今世道,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早就暗潮涌动。各派安分了百年,修整了百年,早不比百年前那样齐心。您是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自然心向天下大同,可如今过了百年,即便修行之人长寿,故人也所剩无几。这些年鹤温谷发展不比其他仙门,邳灵宫暂且不提,毕竟毕翊仙尊在,其余那些仙门为其发展使了多少功夫咱们也不是不知道,所以您乍一听闻离宿仙尊的踪迹,想要靠着鸿雪仙尊来讨些人情也无可厚非,这离宿仙尊不也没有怪您吗?”

  溥屏手抵着额头,两鬓还有地窖里带出来的冷汗。

  他其实在收到赵正初传回的消息时,心中就隐隐有所猜想,哪怕他知道此人百年前就已殉道,可不知怎么的,或许就是时灵时不灵的直觉抽风版地来了那么一下,才他在后来真的见到离宿本人时,不至于第一时间噗通了,丢了鸿雪仙尊管奚的脸。

  管奚留下的阵确实复杂,但谷内有典籍,管奚也有手稿,关于此阵的一些核心悉数列在了纸上,哪怕文长老再愚钝,天长日久也能看出个七七八八。

  而今日文长老借着请教的名义,让晏疏去往阵眼,真实意图是想让他念及管奚,能于日后照拂一二。

  只是溥屏并不知道常仲在那留了痕迹,也不知道其中还有一串珠串,他们鹤温谷确实拿到过一颗珠子,是打扫战场的时候拾得,保存在谷内,然而就在前几年,那珠子突然不翼而飞,如今佟什出了事才寻回。

  佟什虽有些天分,但也不至于能在溥屏眼皮子底下偷东西,所以到底是谁偷的,现在还没个头绪。佟什说了不少东西,唯独对珠子来历绝口不提。

  “还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文长老声音愈发低沉,说完往身后门窗望了望。

  溥屏心有所感,面上不露声色,示意文长老继续。

  文长老身子前倾,半趴在椅子扶手上,脑袋凑到溥屏跟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掌门莫忘了,佟什曾说过,秽玡可使人延长寿命,难保不会让人起死复生……”

  溥屏骤然转头,文长老半张脸被蜡烛照的红彤彤,另半张脸却藏匿在黑暗里。

  “当年天灾,我虽无缘到现场,但是那么多人亲眼看见离宿仙尊以身殉道,不可否认仙尊此举大意,救苍生于火海,可如今他却骤然现身,掌门就没有过怀疑吗?当年您可是亲身经历。”

  当年溥屏修为尚浅,虽产于其中,却是与其他仙门弟子守在外围,这才留下性命。

  文长老见沉默不言,却未因为他这番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而恼怒,便知溥屏其实也有此想法。

  他又往前探了探,接着道:“当然,离宿仙尊那样的人自不会贪生而走错路,可别人不一定啊,万一有人想利用仙尊……仙尊自己说不准都闹不清情况。”文长老话音少顿,手搁在嘴边遮着,“若仙尊受天道眷顾得以重生,那一切好说。掌门的心思算不得大事,此乃守护同门之心,哪怕祖师爷再世,也不会苛责。仙尊想必也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不会为此记恨,况且还有祖师爷的情分在,届时鹤温谷若有难,离宿仙尊断不会坐视不理。可若仙尊是因秽玡……经过此事,掌门也可有另外一番说辞,咱们现在这番行为,是试探还是什么,就看这事儿想怎么论了。”

  文长老这话说得有些难听,但就是这么个理。

  前几日溥屏曾与文长老商议,二人知晓离宿仙尊不会在此长时间逗留,停留于此也是因为秽玡之事。

  近几年里,溥屏在修为上一直窥不得门道,难进一步,门下弟子出息之人也是寥寥,致使鹤温谷实力大减,谷外总有宵小多番试探。

  如今乍一见到晏疏——晏尘归,溥屏就好像一个被抛弃许久、乍然见到家族长辈的小孩,恨不得使尽千万种办法将长辈留下,哪怕只是个承诺,也能让他多些底气。

  一声突兀的鸟啼起于窗棂之外。

  文长老看着溥屏:“掌门心慈,又因祖师爷之故不愿疑心离宿仙尊,可真正的仙尊早就死在百年前,那是掌门亲眼所见。当今之世,还能懂得“秽玡之祸”的不出十数人,掌门亲身经历更能明白秽玡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此等大事,掌门切莫犹豫。”

  溥屏转头看向前方,晨曦亮了窗棂,这一眼他看了良久,最后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此时不得由鹤温谷出头,哪怕仙尊真的……也不得妄动。”

  文长老张张嘴本来还想说什么,在接触到溥屏悠远不知看到何处的眼神时,喉咙一滚,将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应了声“是”。

  *

  原本还想找晏疏探讨的文长老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突然消停了,日日到乌华院要么送东西,要么找白千满厮混的莫衡也不见了,第二天一早换了个小孩儿到乌华院门口日常问询。

  小孩儿内向话少,问完就走了。

  白千满在自己屋子里醒来时太阳已经日山三竿,他揉着眼睛下床,刚一出门就看见院子中间石凳上坐着得人,困意瞬减,小跑着过去:“师父师父,你今日不走啦?”

  雨水洗刷后的天空蓝得惊心,日头照在院子中间,四四方方的阴影将中间被阳光照亮的身影框在其中。

  晏疏手里正端着杯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这才看了眼头发睡成鸡窝的小徒弟,笑道:“走啊,等会儿就走。”

  白千满一愣,而后挠着头小声道:“还走啊,那什么时候回来?师弟每天等着您吃饭,您看他肯定又瘦啦,原本就瘦得跟个竹竿似的,再瘦就瘦没了。”

  白千满算不得胖,肉长得很匀称,就算和晏疏东走西转,吃饭潦草,也没见得掉几斤肉,再加上他皮肤偏黑,就显得尤为壮,再和萧亓一比,萧亓可不就是瘦竹竿。

  晏疏想起昨晚见着身影,虽不抵少年时瘦弱,但也只是亏得骨架在,看起来壮实一些,细细想来,其实还是瘦。

  两人正说着话,院门口来了个身影。

  那人正愁眉苦脸地端了个东西,半个身子掩藏在门框另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进门。

  晏疏一抬眼就看见人,招招手:“杵在那做什么,当门神吗?”

  门口光线一明一暗,一道身影入了院子,还是熟悉的少年模样,头发高高竖起,低着头不情不愿地往前走。

  他手里端着一个盘子,本应方方正正的糕点不知为何散成渣,模样惨不忍睹。

  几步的路,少年愣是走出天长地久的架势,好不容易到了晏疏面前,晏疏看清盘子里的东西眉头一挑,白皙的指尖捻了一点渣送到嘴里。

  萧亓阻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晏疏咀嚼几下,喉结滚动,未做任何评价。于表情上,晏疏看不出异样,萧亓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出来前萧亓曾尝了尝,除了卖相不好,味道勉强可以,真的很勉强。

  等了许久未等到下文,萧亓表情愈发沉闷,不再等晏疏反应,闷头端着盘子就打算走。

  身子已经转了一半,突然被撤了回去,手中盘子加点心渣差点异地回归大抵。

  萧亓一惊,慌忙去接时却只触碰到一点微凉。

  他心脏一顿,触感骤然消失。

  眼看着晏疏已经接过盘子放到了石桌上,另一只手又捻起一点送到嘴里,嚼了两下道:“如此稀奇的桂花糕倒是第一次见,味道怪好,我这乖乖徒弟当真天赋异禀,什么都会。”

  “乖乖”二字触不及防地染红了萧亓的脖颈,他手指背在身后捻个不停。

  萧亓贪婪地想要将那点感觉多留上片刻,恍然间,他又想起了什么,视线不自觉地移到了晏疏的耳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