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的动作猛然僵住,他愣愣地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浊。
顾清的嘴唇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露出一小部分雪白的牙齿,脸颊上的肌肉变得僵硬,他像个不甚灵活的木偶,不知道该怎么摆才能露出正确的表情。
眉头越皱越紧,顾清看着沈浊的眼睛,喃喃地重复:“断袖?”
月光黯淡,给顾清眼中的茫然增添一层失落的光彩,他目光倔强地落下,想从沈浊眼中找出开玩笑的成分。
沈浊仿若未觉,只点了下头,算是对他喃喃自语的回答。
顾清低下头,握在掌中的红线突然变成了无用物,他虚握着,不敢收紧力道,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沈浊虽是有点生气,但还不至于让顾清像个失智的傻子一样一直待在人群中。
他正准备把顾清拽到一边,余光中就突然掠过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久远的记忆突然被唤醒,如藤蔓般肆意生长,沈浊眉心皱起,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追了上去。
熙攘的人群被一层层拨开,对方的背影也越发清晰。
抓住对方衣袖的前一刻,他竟然生出了类似近乡情怯的情绪。
慌张和激动在狭窄的胸腔快速发酵、充盈,瞬间就充满了整个胸腔。
对方感受到力道转过头时,他心中还发酵着细密的酸楚和胆怯。
对方是一位鬓发灰白,年逾六十的道士。
他身穿宽大的灰袍,衣物的布料被洗至微微褪色,花白的头发被一木簪束着。
被记忆模糊的面容,在这一刻又清晰起来。
沈浊从没有忘记过,前世十二岁时,那场来势汹汹、几乎夺了他命的病。
当时,被从河边救回的第一天,他就发了一场把他烧至昏厥的高烧。
被堪堪救回一条命后,就是反复的高烧,他整天被烧得神智不清。
家中请了很多大夫,但都对他的病素手无策。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一条命堪堪被药吊着。
后来,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风声,说是河里有什么脏东西,他那是被脏东西附身了。
他母亲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要请高僧来帮他做法驱邪。
恰在那时,突然有位道士上门,说是能够处理。
他母亲同意了。
没有正式的法事,也不曾画符点香,那位道士只是与他在房中呆了一晚,他的病症就减轻了不少。
病情辗转反复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眼看希望在即,道士却要离开。
临走时,他母亲问过一句,关于流言是否为真的问题。
当时怎么回答的呢?
沈浊收回思绪,看向自己追上的人。
容貌几乎没有变化,似乎连皱纹都没有变多,只是多了一些白发。
老者眼中的惊讶只有一瞬,随后就恢复波澜不惊的模样,犹如从前。
沈浊突然想起他的回答:“信则有,不信则无。”
答案实在是太磨楞两可,虽然对道士这种人来说的确没什么问题,但不否认本身就是问题。
“小友?”
思绪被略带苍老的声音拉回,沈浊迎上对方的视线,见对方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探究的目光颇为肆意,却不会让人不舒服,沈浊不解,疑惑道:“道长?”
他想询问关于当年的事,就算重生之事不能明说,他还是有别的方法试探询问。
可对方就像是没听见他说话,视线一寸寸在他身上刮过,或许是对方的视线太赤裸裸,沈浊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心,
“道长?”他又试探着喊了一声。
也可能是对方终于将他打量了遍,这一次,老者抬起头,眯着眼与他对视。
他似乎知道沈浊要问什么,只是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
沈浊怔愣住,未及出口的问题被他咽了回去。
他不明白:“还请道长明示。”
老者但笑不语,过了片刻,反问沈浊:“这不是你想问的吗?”
他定定地看着沈浊,目光中的讳莫如深让人心惊,沈浊纠结片刻,试探道:“道长可知道我能来的原因?”
他没有点明重生,对方若是知道,就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听完这话,老者却是笑了:“世事无常,却也有常,你既走上一条无常的路,必然要拿出些什么来换。“
对方说话时,视线虚虚落在沈浊身上,像在看他,又像透过他看别的什么。
不愧是得道高人,说出的话也让人听得半懂半迷糊,沈浊想问得更清楚一点,可未及他开口,身后就传来一片极响亮的惊呼。
声音来自于顾清的方向。
没等思考,沈浊就已经转头向后看。
高而壮的古槐被灯火照得有几分朦胧,它像是隐在一层迷蒙的薄纱中,看着有些遥远。
夜空空旷而静谧,细小的雪花纷纷扬落下,与丝丝缕缕的红线交织在一起,勾勒成一幅美得不真实的画。
画面被喧嚣的说笑声推远,却又被一个一跃而起的身影拉回。
沈浊仰头,他看见满树的红线被顾清的身影分割成两半,看到他长臂一展,将手中似火的红线挂在最高的那个枝头上。
细韧的枝头被带得轻轻摇晃,像在欢欣雀跃地展示顶端那段最耀眼的红色线条。
那里位置极高,常人难及,于是他孤单地伫立在那儿,不知多少年。
如今终于有一个人,给他系上一根独属于它的红线。
从此日日夜夜,它也有了伴。
一瞬间,福至心灵。
沈浊好像懂了。
他惊喜又激动地回头,想要确定自己的答案,身后却没了老者的身影。
就好像是他织造出的一场梦,自顾自地给他荒诞的猜测一个勉强可以信服的理由。
可是一切又实实在在,指向从一开始就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
沈浊突然开始庆幸,庆幸对方的离开,可以让他毫无顾虑地去找顾清。
他再一次拨开人群,往顾清身边走去。
顾清的动作太张扬,早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人群开始向他靠拢,似乎都想近距离看一看他的样子。
回到树下的顾清孤身一人,他老老实实地呆着,像个被要求要乖乖听话的小孩。
瞧着有些无助。
沈浊从人群中挤过去,他喊了声“顾清”。
从茫然到放松,情绪的转换只是一瞬间,再一眨眼,顾清就走到了他身边。
越靠近,他越能感觉到顾清的紧张。
沈浊不知道顾清这反应是不是因为他刚承认自己是断袖,所以觉得膈应。
可不曾想,顾清来到他身边,说了完全不着边际的一句话:“你去追的是那个道士吗?”
沈浊点头,期间一直盯着顾清的眼睛。
听见如此,顾清又问:“你们聊了什么啊?”这一次的语气更加小心翼翼。
“没什么?我就问他一个道士为什么会出现在寺庙里。”
“哦。”顾清松了口气,回答也很敷衍,随后像是反应过来说的话太干巴巴,又加了句,“他怎么回答的?”
“他说,今儿有高僧讲经,他也想听一听。”沈浊说罢,就见顾清松了口气,他问,“那红绳是寄托的谁的姻缘?”
“你的,”顾清回答,怕沈浊误会,又说,“你放心,我没给你求姑娘。”
顾清紧张兮兮,盯着沈浊,仿佛要是沈浊不相信,他立马就举起手指开始发誓。
沈浊的确有些惊讶。
他知道刚刚不是最好的坦白时机,但他不想把顾清帮他许愿的机会,浪费在一个根本就不可能的选项上。
哪怕他不相信所谓许愿求姻缘的事。
所以他一时冲动,说出了真话。
他原本以为这个夜晚要浪费在两人相顾无言的尴尬上,没想到,顾清竟然接受地这么快。
“那求的什么?”
顾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色也有点红,要不是知道顾清的性子,沈浊都要怀疑是他把自己许出去了。
“希望你喜欢的男子,也喜欢你。”顾清羞涩地说。
“唔……”还真是把自己许出去了。
沈浊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他极为满意顾清许的这个愿望。
“怎么了?”顾清开始紧张。
“没怎么,这个愿望十分和我心意。”沈浊笑着说。
他注视着顾清,目光描摹过顾清的眉眼,看见倒映在里面的细碎的光。
一片雪花突然落在顾清的睫毛上,用绚丽的白装点他黑密的睫毛。
顾清眨眼,雪花又施施然飘落,滑过他线条锋利的侧脸,落在肩膀上的那一丛雪迹中,没了踪影。
沈浊抬手拂去顾清肩头的落雪,视线移到顾清头顶,犹豫了片刻,没有伸手。
顾清没注意到他的反应,只是问:“时间快到了,要不要去听讲经?”
雪已经下了足足小半天,且一时半会儿没有要停的意思。
沈浊摇了摇头:“我们还是先下山吧,不然一会儿路可能不好走。”
两人本来就不是懂佛信佛之人,听不听也没什么大的区别。
顾清点头,和沈浊一起,逆着人流往山下走去。
邺城的街道依旧热热闹闹,两人悠闲地逛了一会儿,就找了间客栈各自歇息。
寒冷被阻隔在门外,房中的温度被热碳烘得刚刚好,沈浊收拾完后吹灭房中多余的蜡烛,只留一根燃着。
脱衣上床。
一天来,又是学马,又是爬山,他的精力已经被消耗了大半,再加上精神也是极度紧绷,躺床上不久眼皮就开始打架。
可偏偏思维不受控制地发散。
那时转头看见顾清的同时,他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可能。
前世,顾清溺亡于八岁,他溺水的那条河,也是他十二岁救人的那条河。
他救人后的那一场离奇的怪病,或许与顾清有关。
道士亲自上门,真正的目的或许是要除去顾清。
可后来,他又改变了主意。
所以道士救了他,却没有治好他。
若是真的话,那顾清可能就是以世人口中的“魂魄”的状态,一直待在他身边,直至他死亡。
是这样吗?
沈浊望着头顶漆黑宛如空洞的房顶,茫然地想着。
可能是窗户的缝隙中渗进一缕风,那支孤单的火光微微晃了晃。
眼中明暗交替一瞬,沈浊转了个身,他侧躺着,面朝里,面对着一木制的墙面。
墙的另一边,是顾清。
他把手贴上去,用了点力,细细摩挲。
直至墙面被他的掌心暖至温热。
真相应该就是如此,沈浊却怕了。
他从意气风发到锒铛入狱、断腿逃亡,再到被欺骗、被利用、被当成弃子扔到牢狱中备受折磨,直至最后的含恨而终。
看着他荒诞如戏的一生,顾清会想什么?
是同情?是愤怒?还是恨他不争?
无论想什么都好,他都可以接受。
只是,有些事他不敢深想……
顾清,那个八岁就离了人世的孩子,在遇见他之前的六年里,是怎么熬的?
在他死后的时光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