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没有猜错,的确是药效发作了。
起初还只是几声格外嘹亮的哀嚎,短短一刻钟时间,声音就已经扩散到不可估计的范围,声声跌宕,吵得人脑仁生疼。
与外面相比,帐内完全可以说是安静而美好。
如果没有顾清的肆无忌惮的笑声的话。
帐外的火光并没有被帐布完全遮挡,还有微弱的亮光渗透进来,沈浊收回外望的视线,无奈地看向顾清。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顾清的笑容就没停下来过。
如果不是站在立场的对立面,他一定会鄙夷这位幸灾乐祸的家伙。
“哈哈哈哈,原本我还担心阿契尔吃不到下了料的米,现在一想,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营地里面都是大锅饭,肯定是将所有的都混在一块,里面哪怕只有一袋被我们下了料,他们就都躲不了,哈哈哈哈!”
顾清一手捂着笑疼的肚子,举起伤手,用包扎伤口的布料蘸去眼角笑出的眼泪:“我现在光是想,就能猜到他现在有多惨, 不是我说,他现在一定在骂我。”
沈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十分无奈,同时也被顾清的笑声感染,跟着笑了片刻:“兵不厌诈,的确是他输给将军一招,只是将军还是不要笑得这么大声了吧,省得让外面的听见,还以为我们和他们吃的米被下的料是相反的呢。”
顾清闻言立刻敛起笑意,恢复严肃样,道:“你说得对,还是低调点吧。”
笑声消散,帐内终于恢复了安静,外面的吵闹顿时变得格外突兀,沈浊收拾完桌子,才注意到顾清身上的衣服颜色深得不正常。
刚不久前他的注意力全在顾清的伤口上,忘记这人是冒着大雨赶来的了,上手在顾清衣服上摸了一把,果然,都是湿透的。
也不知道这身湿衣服在身上穿了多久了,竟然连水都不滴了。
怪不得发烧呢。
面对沈浊伸来的手,顾清想躲来着,可是他刚刚正高兴着,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时,沈浊的眉眼已经阴沉起来了。
“呵呵,这不是时运不好,赶到下雨了嘛,不过问题不大,我体温高,一会儿就暖好了。那什么,你休息吧,趁现在乱得很,我得走了。”
说着就要起身,可刚起到一半,就被突然出现在肩膀上的手给截住了动作,比从前更湿热的吐息连带着声音从身后传过来:“不急于这一时,我还有话和将军说。”
顾清憋着力道和肩上的手僵持半天,最后只好认命,顺着力道坐了回去。
“你不用内疚,我不是因为来找你才淋湿的,任务在身,真的是在所难免。”
顾清解释着,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沈浊心思比常人重,再加上前不久的谈话,现在的情况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我是觉得没有必要,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诶,人呢?”顾清梗着脖子回头,没在身后看到沈浊的人影,他视线在帐内逡巡一圈,才在角落找到人。
沈浊正蹲着身,不知道在翻找什么,顾清上前,躬身靠近,正要开口再挣扎两句,沈浊就突然起身,将一套衣服拍在他怀里。
沈浊果真是生气了,一巴掌拍得他倒退两步,顾清无奈,只好心虚地询问:“这,这是?”
“阿契尔送来的衣服,我嫌太大了就没有穿,正好适合将军,现在也没条件洗澡,将军就先换上吧。”
“哦,哦好。”顾清说完并没有立刻脱衣,而是目光在帐内扫视一圈,遗憾地发现帐中没有屏风之类的遮挡物。
这点小心思,沈浊一眼就看了出来:“都是男人,将军不必害羞,再说了,能看不能看的,早就看过了,将军就在这换吧,实在不行,就背过身去。”
“也对······”顾清心思不在这方面,没注意到沈浊轻佻语气中的不对劲。
同样,他也没有反驳沈浊那一声“害羞”。
顾清低着头,把里衣的系带解开,看到横亘在胸口上的旧伤。
粉嫩的新肉已经长出,和周围麦色的皮肤相差甚大,这般突兀的存在,让整个胸膛看上去格外不顺眼。
顾清暗中叹了口气,这就是他不想当着沈浊的面换衣服的原因。
沈浊实在是太敏锐了,无论是对时事,还是在人际关系方面,都敏锐到令人心忧。
恰恰在这种情况下,他身上又添了新伤,沈浊看见了,难免又会将这些归咎到自己身上。
再说了,他顾清又不傻,不会看不出来沈浊自知道被救的真实原因后的变化。
沈浊总是将他所收到的伤害的原因,划归到自己身上,然后一遍又一遍的愧疚。
而这,恰恰又不是他想看到的。
顾清用最快的速度换好里衣,正准备拿件别的中衣套上,却发现沈浊并没有给他准备。
“还有别的——”顾清回身,眼前晃过一双干净修长的腿,其中一个膝盖上还有一块疤痕,不待他仔细看清楚,那腿转眼就被里衣遮住,顾清卡壳了半天,才在沈浊疑惑的视线中接上了未竟的问题,“······衣裳吗?”
顾清后知后觉,意识到刚刚沈浊也在换衣裳,他侧目看去,才知道沈浊的衣裳也是湿的。
没什么奇怪的,谁在雨天走一遭,回来后衣裳都不会是完全干的,打着伞也避免不了。
换衣裳就更没什么奇怪的了。
顾清如此想着,可就是忘却不了刚刚一闪而过的两条光滑长腿,并且那残留的影像还一直在他眼前晃。
“咳·····我一会儿还要走,只穿着里衣出去好像不怎么好。”
顾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尴尬,先前明明一群大老爷们在他面前遛鸟他都不会觉得有什么,现在怎么就只是看见两条腿尴尬了呢?
这也太没道理了。
“将军着急回去有什么紧急的事吗?”沈浊询问,看着顾清,眼神澄澈如故,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尴尬为何物。
顾清只好将一切归咎于自己越活越薄的面子问题,回道:“也没什么,只是趁乱的时候好走,不容易被发现。”
“那将军是打算回王庭吗?”沈浊问完,见顾清点头,接着道:“明天我也要去王庭,将军可否等一等?”
“你也要去?干什么?”
沈浊将事情的经过简单讲了一遍,道:“这边我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毕竟是多年前的事,线索应该还是在王庭,我得了阿契尔的同意,打算明天就动身前去。”
“行吧。”顾清知道无法干预沈浊的决定,道,“那边有冯结顶着,应该不急于一时,我就再呆一夜吧。”
顾清说着又看了眼自己的打扮:“所以,还有别的能穿的衣裳吗?我这样出去的话目标也太大了。”
“有是有,将军出去的话去哪睡?去卫朗的住处吗?”沈浊将顾清上下打量一遍,摇头道,“人多眼杂的大通铺,可不是能隐瞒住身份的好地方。”
“也是。”顾清思索片刻,表示赞同,同时也犯了难,“那我应该去哪睡?”
“所以将军今晚就睡在这儿吧。”沈浊一语定局,根本不给顾清拒绝的机会,直接往床边走,“将军还得快一些,赶紧熄灯,时间久了会被怀疑的。”
顾清还想拒绝,但找不到理由,纠结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同床共枕而已,又不是没经历过。
并且他已经好久没有睡过好觉了,也懒得折腾,有现成的床,不睡白不睡。
顾清熄完灯爬上床,盖上沈浊递过来的半条被子。压抑了多天的困意上涌,不一会儿,他就昏天黑地地睡了过去。
沈浊还记得第一次同床的不愉快的记忆,一边害怕顾清乱动扯到伤口,一边又害怕顾清翻身直接往他身上压,可等了半天,耳边只有越发平稳绵长的呼吸声,哪有半点翻身的迹象。
果然,人要是累狠了,睡觉的时候是没有力气翻身的。
平稳的呼吸声好像有特殊的力量,沈浊原本并没有睡意,现在只是听了一小会儿,就渐渐进入了梦乡。
可惜梦乡里面不是什么好东西。
鲜血淋漓的惨景扑面而来,勾起记忆中最不愿回忆的一环,沈浊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就是醒不来。
意识像是被狂风掀翻的孤舟,在空旷无界的大海中飘荡,一点点下沉,没有抓手,不能回头。
痛苦还在一点点蔓延,他好不容易熬过一场凄惨的梦境,转身又被拉进另一场,无穷无尽,了无希望。
不知第多少次,他麻木地躲在悬崖边,不远处是被一剑贯穿胸膛的父亲。
凶器被毫不留情地抽走,鲜血瞬间飙了出来,落下,染红一片土地。他父亲死不瞑目地倒下,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
而他,被囿于原地,动都不能动地被迫目睹这一切。
血水还在流淌,一点点靠近他的方向,像是要把他浸没。
他快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