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笛声飞扬醉游园【完结】>第42章 国殇深处风尘恶

  很快,□□进入激烈阶段,芝荔和思琪也被迫搬出了苏家,芝荔住进了一间更为狭小的格子间,思琪干脆被判□□罪,关进了监狱。□□还在苏笛飞的墓碑上和苏家西院笛飞的卧室门口喷了两行大字:“大资本家的小姐,军统大特务苏笛飞”

  1968年的清明节,藤芝荔来到笛飞的墓前,看着被砸碎的墓碑,不由得泪流满面。恰巧赶上思琪所在的女囚犯一组被安排在这里劳改,思琪趁人不备,也跑来看笛飞的墓,见到墓地被捣毁,思琪不由得嚎啕大哭。

  “别哭,笛飞不在里面,她会水的,不会死的。”芝荔笑着,却流下了两行热泪。

  回到家中后,芝荔从房间角落里抽出一块活动的砖,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裹的很仔细的包袱,打开后,正是当年笛飞说喜欢的深绿色旗袍和那个温润如玉的汝窑青瓷茶碗。芝荔换上了旗袍,又用汝窑的茶碗沏了茶。芝荔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端起茶盏看着,喃喃道:“笛飞,你不是最喜欢姐姐穿这件旗袍吗?姐姐穿上了,茶也给你泡好了,你怎么还不回来看呢?姐姐……真的好想你。”

  忽然间,□□小将踹开了门,领头的喊道:“有人说看见你今天去给军统大特务苏笛飞上坟了是不是?”

  “竟然还敢穿这样的衣服。”另一个小将喊道。

  “还用这样的茶碗,这不是‘四旧’是什么?”

  “亡我之心不死!”,“听说她在旧社会是□□。”,“不要脸!”,“看她那一双狐媚眼睛,不知道要勾引谁!”,“这么大岁数了,穿成这副样子,不是骚货是什么!”,“你这个老娼妓!”

  ……

  一群人挥舞着皮带朝芝荔砸来。

  ……

  黄昏,人群散去后,蜷缩在角落的芝荔衣服已经破了,她拼死用自己身体护住的汝窑茶盏也碎了一个角。她小心翼翼地把旗袍换了下来,一点点缝好,又放进了那个角落里。然后穿一件贴身的短衣,一点点擦着身上的伤口。边擦边回想起笛飞刚回国的那年,在去往南京的火车上,小心翼翼地帮自己擦拭着伤口,不由得嗫嚅着:“笛飞,你别担心,姐姐不疼。”

  芝荔鬓角一处伤口很深,刚好在临近太阳穴的位置。她草草地处理了一下便去了医院,然而护士却对她说这个地方距离眼睛和太阳穴都太近了,伤口又深,年轻医生不敢轻易缝针,比较有经验的医生因为成分问题被关进了牛棚。芝荔只得拿了些消炎药和纱布回家了。

  第二天,当地的革委会孙主任找到了芝荔,他本是来跟芝荔谈话,让她烧毁旗袍的。可孙主任一进门,看见的却是一位风姿绰约的中年妇女,虽然鬓角裹着纱布,却依旧掩盖不住她眉间眼角的气质,那是一种江南美人独有的妩媚多姿。宽大的灰绿色旧褂也挡不住芝荔曼妙的身材。孙主任顿时起了色心,他关上门,一把拉住芝荔的手道:“芝荔同志,你受苦了。”

  芝荔皱着眉挣脱了他,没有说话。

  “我是革委会孙主任,只要我一句话,那些□□小将便不再敢来骚扰你了,好不好,芝荔?”

  芝荔抬头,只见一张黝黑发红的国字脸,额头泛着油光,头发和眉毛都很浓很黑,却毫无光泽。眉毛上所有的毛发纠缠在一起,像两只黑色的蛆虫,他满脸堆笑,无比恶心地正向自己靠近着……

  事后,革委会主任带着一副餍足如饱腹苍蝇般的笑容,边系衣纽边问芝荔道:“旗袍都烧了吧?可不敢再留了。你放心,我去跟小将们说,争取让他们不再来找你。”

  芝荔眼神空洞,一动不动地赤身躺在床上,许久,她起身走到洗脸盆旁,看着空空的洗脸盆,她忽然脚软跪下,捧着洗脸盆,大声地呕吐了起来,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忽然她想到笛飞不让自己跪着,便随手拿了马扎坐上去。可这一起身,忽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连忙又扶着床沿,勉强坐在地上,头靠在床脚。昏昏沉沉中,芝荔想起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掉的过去。

  在这样一个简陋的筒子楼里,在受到这样的侮辱后,芳月阁中伤心的往事又一幕幕浮上芝荔心头。

  芝荔5岁那年,南京城中顶尖青楼的老鸨陈馥丽去苏州挑选家境贫寒又长相清丽的女孩子。那个年代大部分妓院的老鸨是赚快钱的,她们把命运凄惨的女子买来,养到十几岁,就开始为老鸨赚钱,绝大多数□□也是栖身于这种低级妓院中的。而像芳月阁这种高级青楼里,一般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姑娘,都是自幼被老鸨养在身边,悉心调教琴棋书画、诗词歌舞。虽然前期投资很高,但她们到了芳华正盛的年纪时,便可以为自己赚大钱,收入远非普通□□可以企及。这陈馥丽便是芳月阁中的老鸨,那年她手中的一个女孩子刚被南京当地的富豪以8000块大洋高价买走,芳月阁中的妓籍便空出一个,她便在附近苏州无锡一带遍寻女孩子。

  陈馥丽在苏州乘船路过芝荔家门口时,一眼瞥见年幼的芝荔光脚坐在门前,晃动着双腿,闲闲地看来来去去的乌篷船。陈馥丽顿时眼前一亮,只见那女孩子虽然尚未成年,却能看得出一副倾国倾城的眉眼,最不得了的是那张樱桃小口,不厚不薄的嘴唇轮廓飘逸灵动,一张一合间看得出无限魅惑的气质。陈馥丽忙叫船夫停下,前去和芝荔说了几句逗孩子的话,然后走进芝荔家中,说明了来意,开出了高价,问她的父母是否愿意卖掉这个女孩子。

  那时,芝荔的亲生母亲已经不在了,她现在的母亲是父亲的续弦,又和父亲生了一个儿子,便是芝荔同父异母的弟弟。芝荔家中虽然不富裕,但当时还不至于到卖儿卖女的地步,芝荔父亲便生气地把陈馥丽赶出了家门。可谁知没过多久,芝荔父亲便得了怪病。为了给他治病,芝荔的继母卖掉了房子,却也没能救活他。父亲死后,芝荔的继母带着芝荔和她的弟弟四处投靠无门,最终沦落到沿街乞讨。走投无路之际,继母想起那日到访的陈馥丽,便把芝荔送去了南京。

  陈馥丽自然是大喜过望,她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以她毒辣的眼光,看得出芝荔先天条件极好,悉心调教,日后必成大器。于是从芝荔继母那里花了200块大洋买下了芝荔,200块在当时买卖孩子的市场中算是比较高的价格了,芝荔继母拿了钱,欢欢喜喜地去了。

  藤芝荔本名滕紫熹,原是出生时,算命先生说她五行缺火,父亲便为她去了这个很热烈的名字。而陈馥丽见芝荔气质清丽,便取蒹葭苍苍之意,给她改成三个草字头的字,看起来枝枝蔓蔓,甚是清丽好看。也是因为芝荔,芳月阁中后面再买进来的女孩子都叫草字头的名字,比如芦菁。陈馥丽看出芝荔难得的灵性和聪慧,不惜斥巨资请非常优秀的昆曲、琵琶、书法、诗词等等各方面的先生悉心调教芝荔。

  芝荔天资极高,加上对诗词歌赋兴趣极深,她每一方面都学的很好,一直到14岁。九年间,她都过着类似女学生和千金小姐的生活,除了没有父母,她倒也从未感受过生活的艰难。然而,15岁那年,芝荔的噩梦开始了。陈馥丽给她请了另一位吴先生,芝荔以为要新学些什么功课,便问道:

  “妈妈,这位吴先生是要教女儿什么呢?”

  “教你懂得男人。” 陈馥丽面色平静地说。

  芝荔一愣,心里便很快明白了。虽然她每天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但她看过比自己大的姐姐每天接客的生活,也对自己的未来有些预判。虽然不愿意接受,却也只得默认了命运的安排。

  当晚,芳月阁中,陈馥丽让人搬了一架半透明纱质屏风放在卧房内,她带着芝荔坐在屏风后面,屏风前是芝荔姐姐的床。那吴先生走进房中,二人开始缠绵,芝荔脸颊绯红,低了头,陈馥丽却抓着她的头发强行让她看。一晚上,那吴先生用遍各种招式,有时温柔细腻,有时粗鲁不堪,甚至下重手打了芝荔的姐姐。然而整个过程,芝荔的姐姐都是曲意逢迎地笑着,未曾落过一滴眼泪,甚至不时发出享受的声音。芝荔在屏风后,被陈馥丽盯着不能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不禁眼泪直流,身体不住地颤抖。事毕,陈馥丽对芝荔说:“看看你姐姐,你要做的比她更好,才能讨得男人的欢心。你要伺候的男人非富即贵,你更要学会怎么在床上抓住男人的心。”

  这是旧时代青楼中常见的高级□□性启蒙方式,低级□□的方式则要更加悲惨了。像芝荔这等女子,陈馥丽希望卖出好价钱,故而要保持其处女身。可同时又要让她学会取悦男人,放弃尊严。让她观看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女性受□□的过程便是最好的教材。那天晚上,芝荔彻夜未眠,整夜头痛欲裂,姐姐受折磨却保持微笑的诡异情景在她眼前挥之不去。那一晚后,芝荔感觉自己心里曾经仅剩的一点点温热也被抽走了,同时也添了她这一生都从不曾医好的头痛病。

  在那之后,陈馥丽为经营15岁的藤芝荔,在各大报纸上打出了“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的广告词,让芝荔开始陆续接客,弹一曲琵琶或唱一曲昆曲、评弹便要100块大洋,要价之高,一般的客人无法承受。要知道,当时普通风尘女子陪一次酒只要三五块钱而已。听过芝荔弹琵琶的客人又为芝荔的美貌和才情打动,芳月阁头牌藤芝荔便一时名噪江南。同年,南京富豪汪家的少爷花了5000块大洋梳栊了藤芝荔。要知道,以当时的价格,包养□□一般不超过1000块,5000块大洋已经足够把一个高级□□娶回家中了。

  而陈馥丽并不满足于此,她一直在物色着能卖出更大价钱的人选,她知道,一般的公子哥是不太会花钱把青楼女子买回家的,因为家中还有父母,是不会允许青楼女子进门的,只有上了年纪的老爷,自己可以做主府里的所有事情,才有可能花大价钱把芝荔买走。恰巧,芝荔17岁那年,苏家兄弟带着15岁的苏笛飞到了秦淮河。苏炳乾一踏入芳月阁,陈馥丽一眼便看出他出身不凡,暗中打听才知道他是绍兴首富苏家的掌门人,便暗地吩咐芝荔说:

  “这绍兴苏家,不比那些刚富起来的暴发户,财力深不可测,听说他们家跟东北王还有交情,不仅南方,连东北华北也有他们家的势力。况且那苏太太已经不在了,家中只有一个二姨奶奶,也不过是他家自己的丫头,未见得是什么绝色的。苏老爷子虽然阅女无数,但像你这样的,想必他也是不曾见过的。这可是个财神爷!你若是能嫁进苏家,你我后半生的荣华富贵算是有把握了。你好好伺候苏老爷子,知不知道?”

  芝荔听说过绍兴苏家,可她也知道这苏老爷子已经60多岁了,他的孙子都比自己大,心里便有些犹豫,可多年的训练又使她已经习惯了听陈馥丽的话,便点头答应下来。

  陈馥丽果然看的没错,见到芝荔后,苏炳乾瞬间被迷住,他虽也见过无数漂亮的女孩子,但像芝荔这样仪态万千却又有书卷气,谈吐优雅却又妩媚婀娜,清丽高贵却又善解人意的,他的确是第一次见。苏家兄弟在芳月阁中挥金如土,几天就花出了上千块大洋,最终苏炳乾下定决心要带芝荔回家,竟开出了两万块大洋的高价。当时一个青楼女从良,嫁给达官贵人做妾的价格在几千到一万大洋不等,两万大洋绝对是远高于市场价的。要知道,当年陈圆圆那般人物,吴三桂也不过是3000两白银娶回的家中。陈馥丽果然没有看错人,最终笑纳了大洋,送走了芝荔,她多年苦心经营的买卖算是得了个好价钱。而后,她继续采买、培养其他条件好的女孩子,希望能调教出第二个藤芝荔。

  芝荔很少和笛飞讲芳月阁的故事。事实上,她这一生接触的所有人中,笛飞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把她当人看的。笛飞待人不甚热情,多年大家闺秀的教养也让她总是一副笑颜对人,只有对着芝荔时,笛飞才会把所有开心或不开心的事真诚地讲出,把芝荔当作跟自己平等的人。芝荔刚开始甚至有些不习惯这种平等的关系,她虽然也常看报纸上的进步文章,了解过所谓人人平等的思想,但她总觉得笛飞是苏家千尊万贵的二小姐,自己是出身低贱的□□,如何平等呢?但笛飞却跟自己平时见过的那些少爷不太一样,对自己十分礼貌,从没有过任何不尊重的举动。在知道了笛飞的女儿身之后,她又觉得笛飞跟一般的小姐似乎也不一样。

  芝荔第一次去笛飞的卧房时就吃了一惊,原以为苏家上上下下偏疼的小女儿闺房中肯定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却不想笛飞的住处却十分简单。她住在苏诚毅夫妇院子旁边的小跨院里,一共三间房。中间一间是传统中式的客厅,一对太师椅,一张桌子,简简单单,连花草一类的摆设都没有,唯一特殊的就是旁边放着一架三角钢琴。西边一间是卧室带一个西洋式的盥洗间,同样简简单单,没有什么陈设。东边是笛飞的书房,放着几个大书柜和一张大书桌,唯一有些特别的大概就是几大书柜都是满满的书,中文英文的都有。芝荔下意识地想帮笛飞收拾一下,却害怕自己过了边界线,打扰了她的生活。

  直到遇到隋老师,她藤芝荔才或多或少地有了一丝奢望,或许,她可以和笛飞是平等的。

  隋老师发的小册子虽然用词并不优雅,可清清楚楚写着人人生而平等。隋老师口头惯常说着‘阶级’、‘压迫’这些她藤芝荔从来没听过的词,还说她们沦入风尘并不是因为自己的错,而是因为被老鸨压迫。是啊,压迫,这个词用的多好啊。当初自己两万块大洋嫁进苏家的事轰动江南,可那两万块,一分钱也不曾落在自己口袋啊。那自己凭什么要对苏老爷那般顺从呢?那般,屈辱的顺从。在隋老师的课堂上,芝荔才第一次感觉,自己并不是天生下贱。

  再想起当初笛飞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一切就都说得通了,笛飞对自己不是同情、不是可怜,而是欣赏,是珍爱,是懂得。而自己对笛飞也是真诚的,真诚地呵护着她不谙世事的童真,真诚地怜惜着她失去至亲的伤痛,真诚地欣赏着她不落俗套的品味,真诚地赞许着她刻苦求学的品质。自己也真的是配得上笛飞的那一份真心的啊。想到此,芝荔也明白了,为什么笛飞那样反感她妄自菲薄。因为在笛飞心里,她藤芝荔没有半分值得轻贱的理由。更是因为,在笛飞的心中,她从来渴求的是一份平等的懂得啊。芝荔忽然觉得有几分对不起笛飞,这么多年,因着自己的心结,她从未给过笛飞这样的关系。

  在认识笛飞之前,芝荔只觉得自己学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昆曲评弹等等,都不过是取悦男人的工具而已。认识笛飞后,芝荔很不明白的是,为何像笛飞这样出身高贵的洋学生也会对这些青楼里腐朽的旧味道着迷。她更不明白的是,笛飞说穿了不过是芳月阁中一个特殊的客人而已,自己居然会真的活成了杜丽娘的痴情模样,不自觉地想起笛飞的一颦一笑。芝荔闻惯了青楼里混合着鸦片烟、熏香的糜烂味道,笛飞身上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味道就仿佛万物复苏的春天,她不自觉地就深陷其中,难以忘怀。

  在芳月阁时,陈馥丽曾让芝荔读过大量的昆曲戏文,其中就有李渔的《笠翁十种曲》,读到《怜香伴》一曲中,芝荔还曾哑然失笑,不理解为什么两个女人会有铭心刻骨的情愫。遇到笛飞后,芝荔一直以为她是苏家二少爷,可直到笛飞是女儿身后,她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对笛飞的情愫竟然没有变化。不论男女,她都是那个像太阳一样暖着自己的人。而那一份暖意,让她再难以忍受没有笛飞的冰冷世界。

  就这样,在芝荔的世界彻底被一个流氓革委会主任颠覆之后,她却真正灵魂出窍,彻底摆脱了这副别人认为好看的皮囊,想通了笛飞和自己的情谊。在吐得翻江倒海之后,芝荔泪眼朦胧地抬头,忽然轻轻地笑了,心里默默地说:“笛飞,谢谢,今生何其有幸,我能遇到过你。”

  此时的笛飞,正在台湾交通大学上英文课。下课后回到办公室,同事正在讨论着昆曲戏文,她不由得来了兴趣,凑了上去,只听一位一向喜欢笛飞的周老师说道:“那桃花扇最后一折我最喜欢,那句‘你记得跨清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欸,后面是什么我忘记了。”

  然后同事哄堂大笑说道:“都忘了还说喜欢。”

  “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笛飞开口接道。众人都好奇地看向她:“原以为苏老师是留学英国的,英文造诣颇深,原来也懂国文啊?”

  那周老师开口道:“你们懂什么,人家苏老师家里是名门望族,从小肯定许多老师教,国学造诣肯定很深啊。”

  笛飞笑了笑,却不由得回想起抗战前夕,自己和芝荔在上海听的那一出桃花扇。待她刚要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是,却看见桌上多了一盒巧克力,正好奇时,却看见远处那个说喜欢桃花扇的男同事,教国文的周老师向她微笑着点头。

  笛飞思考片刻,把巧克力放进了抽屉里。

  第二天上班,周老师却看见昨天送给笛飞的巧克力又出现在了自己的桌上。课间时分,周老师走到笛飞身边,问道:“苏老师不喜欢巧克力?”

  笛飞笑了笑,摇了摇头。

  周老师见她冷淡,又一眼瞥见她上衣兜里的钢笔,便又没话找话道:

  “早听说苏老师出身绍兴大户人家,这钢笔肯定价值不菲吧,我能不能看看?”

  笛飞警惕地一把捂住那根钢笔,那是她随身从大陆带来的唯一一件东西。周老师见此,有些尴尬,只得笑了笑。笛飞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缓缓说道:“谢谢周老师抬爱,只是,我在大陆上是订了婚的,这根钢笔,就是信物。”

  周老师叹了口气道:“也是,像你这样的大家小姐,肯定是早早订过亲的了。”

  笛飞没有再说话,周老师却有些不死心道:“只是,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大陆去呢?何苦这样痴痴地等他?他说不定已经在大陆上结婚了。我知道你喜欢昆曲,特意买了很多书来,你何不试试看?说不定我也可以是你的知己的?”

  一句话险些把笛飞眼泪说下来,她平静了半晌,声音沧桑地哼唱起《桃花扇》中的一段老生唱腔:“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晚上回到家中,笛飞翻出自己的画册,一页页翻着。由于她只身来到台湾,除了那根芝荔送她的钢笔,什么都没带,于是她业余时间学了画画,用那支钢笔把自己脑海中的家都画了出来。第一张画的是绍兴苏家花园内的假山,第二张是自己的钢琴,第三张是一个女子倚在美人榻上,另一个女子坐在她身旁,便是年少的她和藤芝荔。笛飞慢慢抚着画上的芝荔,不一会儿,一滴泪滴在了画上。

  到了1975年,笛飞已经退休在家了,闲来无事便免费教眷村的孩子弹钢琴,有时也教台湾本地的孩子说国语。这天,一个学生家长找到笛飞,用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国语说道:“苏老师,孩子特别喜欢您的课,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才好,听孩子说您常常哼唱《何日君再来》。孩子的爸爸昨天拿到两张邓丽君演唱会的门票,下个月的,您和朋友一起去吧。”

  笛飞一愣,说道:“还是你们去吧,我上岁数了,不追求这些流行的东西了。”

  “您去吧,这个票很难弄的,也是我们一番心意。”那人真诚地说道。

  笛飞听罢便不好推脱,接过票时,却看见背面的最后一首歌曲印着:“何日君再来”,笛飞想起往事,不由得红了眼眶。

  周末,笛飞又一次登上玉山,站在山顶,看着于右任的墓碑,上面刻着一首诗:“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唯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世难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

  这章应该是全书最惨烈的一章,表面看起来我下笔挺狠的,但其实,每个细节都有可考据的一模一样甚至更为悲惨的历史原型。小说别处的很多情节是我自己虚构的,但涉及这种我民族严肃的历史,我一般是选了非常清晰可考的历史真实记录放在主角身上写进去的,两相对比,真实的历史往往比我写的更加戏剧化、冲突化,叹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