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笛声飞扬醉游园【完结】>第37章 眷眷往事断人肠

  当初苏炳乾死的时候,芝荔本以为自己的生活失去了依靠,从此便会像漂泊无依的柳絮一般游荡,可现在,她才明白什么叫生活没了支柱。原来,那个她一直当作是小女孩的笛飞,那个她以为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单纯的笛飞,那个她以为只能和自己风花雪月、品茶唱曲的笛飞,那个她以为失去母亲,必须由自己护着的笛飞,已经不知从何时起,成为了自己生命的全部支柱。

  太晚了,可是已经太晚了,笛飞已经不在人世了。原以为,不过是相互懂得,进而相互依靠,引以为知音而已。却不曾想,就在这岁岁年年中,笛飞已经成了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这牵绊忽然间就这样断了,芝荔顿觉心中空空如也。

  当天,芝荔穿一身墨绿色旗袍,像无数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一样,倚在榻上,闭目养神。恍惚间入梦,她似乎看见仿佛是笛飞掀帘进屋,依旧如往常的笑容,对自己说:“阿姊,我来看你了。”

  芝荔也笑笑,拍了拍自己的卧榻,示意笛飞坐过去,笛飞却没有往前走,只是站在原地笑着,可是轮廓却渐渐模糊,好似要消失不见了,芝荔感觉她似乎要走了,忙开口道:“笛飞,我知道你要走,可是你等等我,你带阿姊一起走好不好?”

  模糊中,芝荔仿佛看到笛飞轻轻摇了摇头,她更加着急,想要起身扑进她温暖的怀抱,却从榻上跌了下来。芝荔猛地惊醒,隐隐约约听见隔壁二姨奶奶房中有音乐声响起,细听来,竟然是多年前笛飞跟自己提起过的周璇的一首叫做《何日君再来》的歌。

  芝荔侧耳细听,唱机中放着周璇婉转的声音: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几句唱腔响起,芝荔抚今追昔,不由得泣不成声,心里叹道:“你当初为何让我听这首歌?难道那时候你就做好准备离我而去了?笛飞,你怎能这样狠心,就算要走,也带姐姐一起走好不好……”

  当天夜晚,芝荔独自一人走到绍兴一条小溪旁,脱了鞋,把白皙的双脚放入水边,她坐在凉凉的青石板上。一月的绍兴,溪水冰凉入骨。看着两岸静谧的人家和停在门口的乌篷船,芝荔想起了自己的家乡苏州。也是这样的小桥流水乌篷船,年幼的她也常常这样赤脚坐在水边。只不过那时是夏天,青石板有时反着太阳晒过的热气,河水中微微沁着凉意,却依旧驱不散苏州三伏天的闷热。那样的热,自从离开苏州后,她便再没有感受过了。后来,继母带自己去秦淮河边,她不小心失足落水,虽然很快被捞了起来,但那日的秦淮河水冰冷刺骨,从那一刻起,仿佛她的身边只有阴冷潮湿的江南冬天。年幼时,她从没见过下雪,到了芳月阁后的第一年,她见了人生第一场大雪纷飞,芳月阁中的姑娘大部分都是南方人,也没见过雪,于是都跑出去高兴地看雪,只有藤芝荔留在房里,看着窗外雪花飘零。自那日后,她的梦中经常是冰冷的雪天,不论冬夏。她的世界从闷热的苏州变做了冰冷的芳月阁。

  再后来,南京当地富商,一位姓汪的少爷包养了她,她开始有了稳定的收入,可那少爷是有太太的,他太太有一天发现了芝荔的存在,大闹芳月阁,骂了她很多不堪入耳的话,最后轻蔑地甩下一笔钱便转身离去。可是陈馥丽却很欣喜地收了钱,还跟她说道:“你看这钱赚的多容易,都不用你去卖,让人家骂一顿就给了这么多钱。”那天,汪太太的一脸轻蔑和老鸨陈馥丽的欣喜若狂,都深深刻在芝荔脑海中。她原本也知道芳月阁是被人视作下九流的风月场所,可那天她却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份下贱是如此的理所应当,甚至让妈妈甘之如饴。

  妈妈时常夸自己说,整个芳月阁,一共她和芦菁两位小姐,都算是南京数一数二的,但只有她藤芝荔能做花魁,因为她对谁都不曾动过真心。秦淮河是外人眼中的风情,但对她们身在其中的姑娘来讲,情这个字是最最要不得的。芦菁曾多次深陷感情不能自拔,先后吃亏不少。只有芝荔,从不曾动心。芝荔暗自思忖,也觉得奇怪,只是以为自己就如同梦里的雪一样,生性冷淡,不曾心动。

  直到那年开春,妈妈跟她说,绍兴苏家三位爷来做客,要她唱她最拿手的皂罗袍。唱罢,她不经意间扫向台下,却看见一个清秀干净的脸庞对她笑着,那眼神透着发自内心的赞许,还有些什么,她说不出,也从没见到过,心里只觉得,这张脸是不该属于芳月阁这种地方的。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那是一个并不居高临下的眼神,并不充满占有欲的眼神,并不把自己当作玩物的眼神,是一种不谙世事的、脆弱的天真,那是一种,人与人之间平等对视的眼神,也是她藤芝荔最陌生的眼神。

  再后来,妈妈跟芳月阁中的姐妹芦菁说,那人叫笛飞,是苏家的二少爷,让芦菁把握机会,像芦菁这样的人,不宜在芳月阁久留,既然她一向喜欢面目清白的少爷,如今这个苏家少爷最合适不过了。芝荔听见后,却觉得仿佛这芳月阁中更冷了,便缓步踱出门去,不想,正碰见了笛飞。笛飞依旧笑着,依旧是那样的眼神,她以为笛飞是喜欢自己的,便不由自主地拿出自幼妈妈教的,勾引男人的技巧,欲擒故纵。眼波流转间,她想看笛飞像所有别的男人一样沦陷在自己的温柔网里,可笛飞却没有。她本以为笛飞只会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却不想,看芦菁时,笛飞的眼神依旧是一样的单纯,她有些失望,有些悲凉,原来笛飞那眼神不独独为自己。可是,又为何悲凉呢?不过是一个客人而已,她不是已经有了苏老爷这棵摇钱树了吗?绍兴首富苏炳乾,经营着上海、南京、杭州、绍兴多地的轮船公司、银行、钱庄、药铺、当铺等等生意,势力遍布整个江南,对自己出手也很阔绰,她藤芝荔又还要怎样呢?

  共唱山桃红时,笛飞只一句戏文中的念白:“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居然让自己脸上发烧。笛飞继续唱下去,她居然嗅出了笛飞身上女孩子的味道,清清爽爽、干干净净,那是一种与芳月阁中的脂粉气完全不一样的味道。后来聊天时,芝荔更是听出了她女孩子般的体贴,为了让自己能好好休息,笛飞居然出手大方地为自己挡了妈妈。芝荔只见过为了得到自己而不惜一掷千金的人,却从没见过像笛飞这样,为了让自己能好好休息而出手大方的做派。那时,芝荔才敢大胆地妄想一下,或许她对自己跟对芦菁是不一样的吧。

  当晚,芝荔从自己的书柜中翻出了李渔的《笠翁十种曲》,里面有一出让自己记忆深刻的《怜香伴》,第一次看时,她就很好奇,女孩子和女孩子怎么会产生情感呢?可现在看起来,却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丝丝缕缕,缠绕在心头。

  每每苏老爷要听自己唱戏时,芝荔看着苏老爷老态龙钟的、迷醉的样子,心中就升起一阵悲凉。他看自己时的眼神就像看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金丝雀没什么分别,此时,芝荔的眼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笛飞阳光明媚的笑容,原来,被人尊重,被当作人一样对待是这般美好,这般让她藤芝荔念念不能忘。

  终于苏老爷子困了,伺候他歇下,恍惚间,忽然听见窗响,她似乎觉得窗外那个黑影像极了笛飞,她不禁跑出去。原来真的是她,芝荔心里一阵按捺不住的欣喜。笛飞却有些吞吞吐吐,不明不白地往自己怀里塞了一柄笛子。笛飞的手温热细嫩,却并不霸道,跟碰过自己的其他所有男人的手都不一样,芝荔觉得有一份暖意随着那柄笛子上的余温,从指尖流到心里。也就在那一瞬间,芝荔忽然懂了自己从小学唱的那些戏文,什么叫“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原来,春意就在笛飞温热的指尖。从那日起,芝荔梦里的雪化了。

  那天,笛飞要在上海弹琴,她藤芝荔不知为何,那般坐立不安,忍不住想要去看看,可究竟想要看什么呢?那日在南京福昌饭店,不是已经听过她弹了吗?何必大老远再去上海听一遍?芝荔最终没有忍住,起身去了上海。见到笛飞那一瞬间,她阳光灿烂的笑脸,仿佛要把自己晒化了一般。

  笛飞说她心里也是惦记自己的,那为何她看别人也是那般眼神?这般单纯没有城府的眼神?也不怪笛飞,她藤芝荔不过是个风尘女子,如何能要求人家一个大家闺秀专情于自己呢?直到笛飞为自己唱起苏州评弹时,她仿佛觉得自己在笛飞眼中到底是有些不一样的。

  在苏州长大的藤芝荔自幼听评弹、学评弹,却从来没有听过像笛飞唱的这么荒腔走板的评弹。发音吐字自不必多纠缠,笛飞毕竟不是苏州人,腔调韵味也是苛求,可她唱的居然连板和眼都是乱的,只是,唱评弹的笛飞怎么却那样的真诚?芝荔忍不住技痒,轻弹琵琶,唱了一曲正宗评弹的给笛飞听。笛飞听罢,那眼神中,分明有些东西,有些独一无二的,只属于她藤芝荔的东西,她笃定,笛飞从不曾那样看过别人。自那时起,芝荔便开始真心很喜欢弹琵琶、吹笛子、唱昆曲。而笛飞欣赏的眼神,几分陶醉,几分赞许,几分怜惜,在她那般的眼神中,她藤芝荔似乎也能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正常的人了。自幼在芳月歌中所学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舞,原来不是像妈妈说的,只为讨男人欢心,也可以自己唱来讨自己欢心的啊,或者说,讨笛飞欢心。可每当唱到起兴时,笛飞却常常拦住自己,不让自己继续唱,说唱曲伤气,可她明明是爱听的啊?何苦不让自己唱呢?藤芝荔有句话从没有对笛飞说出口:为了你,伤气我也是愿意的。

  那年端午,百花早已凋零,苏家院子里一片绿油油的颜色,可笛飞却能弄来一株开着的玉兰给她,其实,只要有笛飞笑容的地方,她心里的花都是开着的,不必再弄了这玉兰来。可这样阳光明媚的笛飞怎就忍心去了呢?英国,她从报上看过,那是个遥远的地方,从上海坐船要好久才能到。就算她藤芝荔出身低贱,不值得笛飞惦记,那玉兰盛雪,海棠吐芳,也不值得她再看一眼了吗?笛飞曾那么真诚地说过,喜欢自己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喜欢自己房间的布置。她狠心去了英国,有没有想过,自己温暖的春天也就这样随她去了呢?

  笛飞若从未曾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自己不过是从冰冷的芳月阁到冰冷的绍兴苏宅,也没有什么差别,她苏笛飞一定要打断自己的冬天,不经自己同意就把春天毫无保留地带到自己面前。等她藤芝荔再无法忍受冬天了,她却走了,留她只能靠吸鸦片幻想着曾经记忆里的那一份温暖。哪怕她知道,笛飞是不喜欢鸦片的。

  笛飞从英国回来后,那份温暖也一并回来了,笛飞看自己的眼神一如既往,却又加了一分思念。自那时起,芝荔总是低头,她不敢回看笛飞,怕自己忍不住黏在她的目光中不忍离去,怕离笛飞太近,怕笛飞会嫌恶自己,更怕,自己下贱之身,玷污了高贵的苏家二小姐。

  后来,不知从哪里跑出个常熙沪,第一次听说他进苏家找笛飞时,芝荔分明觉得心中翻涌出一阵抑制不住的酸楚。为什么呢?她分明看得出,笛飞心里眼中都没有这个男人啊?芝荔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她看得出,笛飞和常熙沪太登对了。一样书香世家的出身,一样读洋学堂长大,一样温润如玉的气质,她藤芝荔风月场中见惯了的,怎么会看不出这一对是天作之合呢?笛飞毕竟叫自己一声姐姐,她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私心耽误了笛飞的前途呢?况且,她私心想着,那常熙沪总要再回杭州上学的,笛飞是不是就能再回到自己身边了呢?可谁能料想到这常熙沪就那样死了呢?那之后,芝荔从没再对笛飞提起过这个名字,因为她内心深处一直都没有原谅过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劝笛飞,是不是笛飞也不会轻易嫁给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不管别人看常熙沪是民族英雄也罢,烈士也罢,她只盼着能有个像自己一样的人守在笛飞身边,不顾一切地护着她的笛飞。事不遂人愿,那就换自己照顾笛飞吧。

  直到笛飞母亲去世,笛飞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躲在被子里,芝荔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抽了一把,本以为自从被卖到芳月阁中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心痛了,可是看着笛飞挂着泪痕缩在被子里的样子,为什么竟然这般心痛?悲剧,大抵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撕碎给你看,本来那样阳光开朗的笛飞,一笑就能融掉自己心里积陈多年冰霜的笛飞,现在就像一朵受伤的栀子花,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常熙沪去世时,芝荔还觉得,她有能力照顾受伤的笛飞,可王氏去世后,芝荔却真的不知该如何安慰伤心过度的笛飞了。她甚至许愿,若老天开眼,让笛飞母亲去世不过是误传消息,让笛飞还能似从前一般明媚地笑着,她宁愿自己是那个被炸死的人。

  “飞飞,太平轮出事时,你也是那般无助吗?”想到此,芝荔忽觉脚下的溪水更冷了,她凄然一笑:“只是那时,不知谁能在你身边帮你擦擦眼泪呢?现在,你回到你母亲身边了吗?如果没有,你等等我,姐姐这就去陪你好不好?姐姐答应过你,不再让你一个人了。”

  然后她笑着说:“黛玉叹,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我们却是花落人亡两相伴呢。”随后,她从贴身的兜里拿出准备好的□□,准备服下,然后纵身溺入水中。忽然剪烛跑来道:“姨奶奶,您怎么在这儿呢?”

  芝荔慌忙藏好了手里的□□,勉强一笑道:“没什么,我出来走走,坐在这里歇一会儿,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就回去了。”

  “大少爷刚接到上海的消息,说太平轮上有活下来的人,大少爷和西院的二少爷正到处去打听二小姐的消息呢。”剪烛焦急地说着。

  芝荔猛地回头,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惊喜。然而,太平轮幸存者名单还未来得及公布,共军渡江,国民政府大军溃败,江南撤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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