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笛声飞扬醉游园【完结】>第14章 风尘萧瑟多苦颜

  笛飞又回到杭州时已经是1937年的暮春时节,那时的华北、江南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日本频频在平津一带挑衅,中日在上海对峙的局势也是一天天恶化,战争迫在眉睫,全国军事统帅会聚南京开会商讨对策。笛飞在常熙沪的介绍下又在杭州见了老同学韩中赫,原来,韩中赫与常熙沪曾一同报考中央航校,但韩中赫因为体检没有过关,转而进入黄埔陆军军官学校,未能成为飞行员,但韩、常二人的交情不浅。得知常熙沪与苏笛飞成亲后,韩中赫又通过常找到笛飞,希望她能配合国民党的对日地下工作。笛飞本来对政治毫无兴趣,但国难当头,再加上与常熙沪共处一个多月,他一腔爱国热忱深深打动了笛飞,她便答应下来。韩中赫要笛飞先回绍兴,辞去绍兴女校的老师,自己则回南京安排,有消息再通知笛飞去政府报道。

  回到苏家后的笛飞却从母亲那里听到了让她更加如雷轰顶的消息:藤芝荔被二姨奶奶赶出苏家了。笛飞来不及细问,三步并作两步去到芝荔本来住的跨院,找到了已经在她去天津成亲的时候跟芝荔换了房子的二姨奶奶,高声质问她:“你把她弄去哪里了?!”

  苏家家教甚严,笛飞虽然有些出格,但大家闺秀的基本仪态还是有的,从不轻易发脾气,更不会公然大声讲话。眼前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着实吓到了二姨奶奶。此时,思琪等人也得到了消息,挤到二姨奶奶屋中。

  二姨奶奶看见人群中有苏继承的小妾,连忙壮了胆子道:“她本就是花钱买来伺候老爷子的,老爷子去世时就该赶出去,一个□□,平白坏了我们家的名声!”

  “放肆!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家’,你不过是家里一个下人罢了!你说她是买进来的,你不也就是个我们家买来伺候老爷子的吗?管家,去给我查帐,看看当初是多少钱买的?把卖身的钱一并赏了她,让她家里人带走!平日里看着你年纪大,再顾着姑奶奶的面子,叫你一声二姨奶奶,你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不成?!不过是我们家买来的高级仆人!谁给你的胆子,敢跟我这样讲话!”笛飞气急败坏,禁不住端出了大小姐的气派,说的二姨奶奶气焰顿消,只得一味大声哭喊苏炳乾和自己的女儿诚翠:“老爷子,你在天有灵的话睁开眼睛看看吧,你不在了,他们就是这样欺负我的啊,我好歹是诚翠的娘,就这般被她一个小丫头片子羞辱啊!”

  “你给我住口!姑奶奶的讳字也是你叫得的?!”笛飞厉声喝斥:“我一个当主子的教训你这个奴才,谁许你这般哭闹!?还敢说自己是姑奶奶的娘?你也配?!她再怎样也是我苏家的大小姐,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亲自养在身边,千娇万宠带大的,老太太撒手去了,才不得已让你照看两天,几时轮得到你喊她名字!把她给我关起来!免得我亲自来,脏了我的手!”

  旁边下人却一动也不敢动,此时,苏诚毅从西院赶了过来,忙训斥笛飞道:“胡闹,为一个风尘女子大呼小叫的,还有没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笛飞听罢,只得稍作收敛,冷峻地看着二姨奶奶道:“你告诉我,三姨奶奶去哪儿了?我今天不跟你计较。”

  “回,回姑奶奶的话,我听人贩子说,听说她被带到春宜楼了。”二姨奶奶擦着眼泪说道。

  一旁的王氏面露不悦,“姑奶奶”是称呼已经出嫁了的小姐的,但王氏不舍得女儿,况且女儿刚出嫁就又回了娘家,便不许下人叫她姑奶奶,于是她便忍不住道:“什么姑奶奶?叫二小姐!”

  笛飞知道,那是绍兴一等一的妓院,她也顾不得其他,便忙去找芝荔了,走之前,她不忘回头补了一句:“你马上把这院子给我腾出来,滚回你原来的房子去!我现在把三姨奶奶接回来,你敢再动她一根汗毛,给我试试看,我让你大街上要饭去!”

  苏诚毅夫妇从来没有见过女儿发这么大的脾气,心里虽然纳闷儿,但也不肯在外人面前质疑女儿。况且,他们还有个私心想整顿一下家里的风气。苏家为人宽厚,除了芝荔因为出身遭人轻视之外,苏家人对其他几位姨奶奶都很客气,加上几位姨奶奶都为苏家生了孩子,故而地位更显尊贵,甚至有点强奴欺主的嫌疑。苏诚毅顾忌大哥的面子,不好发作什么,趁此机会打击一下姨奶奶的嚣张气焰也好。况且这东西两院人人都知道苏笛飞跟芝荔走的近,如今为她骂了二姨奶奶也算情理之中,便也不会疑心到苏诚毅身上,算是一举两得。

  然而笛飞这边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她到了春宜楼中,却没有找到藤芝荔,老鸨说芝荔确实被人贩子带来了,但因为芝荔年龄大了,春宜楼没有收留她,他们便走了。老鸨还说,芝荔虽然色艺俱佳,但她这个年纪,只能去二流三流的妓院了,让笛飞去绍兴倚翠巷中找找看。倚翠巷是绍兴下等的风月场所,笛飞便又去一家一户的找芝荔。在此之前,笛飞从来没有去过这种下等的风月场所,里面乌烟瘴气,污秽不堪。想到芝荔现在正在这种地方受苦,笛飞不由得十分痛心。连续找了一整天,也没有找到芝荔的影子,笛飞身边带的常家的下人劝道:“三少奶奶,歇歇吧,明天再找,您今天午饭都没好好吃。就算要找,我们留在这里找,您去吃点东西,早点休息吧。再说,这地方腌臢不堪,实在不是您来的地方啊。”

  笛飞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坚定地又走进了一家妓院中。

  此时的芝荔,已经被人贩子卖到一间三等妓院中好几天了。三等妓院的环境比起当初的芳月阁自然是天壤之别了,芝荔不堪受辱,老鸨对她非打即骂,整个人消瘦了许多,眼神也变得呆滞了。今天恰好是老鸨让她第一次接客,芝荔刚被老鸨架出来,一个醉汉恰好看见了她,顿时开始拉扯芝荔:“欸,老鸨子,我说要你们这儿最漂亮的姑娘,你怎么藏奸呢?”

  老鸨子忙上前道:“哪里,这位爷,这位姑娘刚刚进门,您等她梳洗打扮了再来伺候您。”

  醉汉开口道:“这天仙一样的美人,还打扮什么。”说着,就一把搂住了芝荔。

  芝荔虽然出身风尘,但芳月阁中的客人都是社会上层,就算苏老爷子虐待她,也只是房内的癖好,在人前对她也还算客气,她从来没有见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如此粗鲁的莽汉,便忍不住推开了那醉汉。

  这一推不要紧,还不等醉汉开口,老鸨马上变了脸色,劈手给了芝荔一巴掌,厉声喝斥道:”藤芝荔!反了你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婊子,还跟我这立牌坊呢?”

  醉汉更是来了兴趣,笑着上下打量着芝荔,对老鸨说:“我看这姑娘气质不凡,你别管了,我带到房里去好好管教她。”

  此时笛飞刚好站在这间妓院门口,看见里面人来人往,污秽不堪,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却正好听见老鸨叫芝荔的名字,便连忙跑了进去,劈手给了老鸨一巴掌,厉声呵斥:“你长了几个脑袋,敢动她!”

  这是笛飞第一次动手打人,不由得把自己也吓住了,而且,因为太过生气,笛飞太过用力,自己的手掌也在隐隐作痛。常年打网球导致笛飞臂力了得,一下给老鸨打得眼冒金星,妓院里瞬间围上了一群人。而这时,跟着笛飞的下人也都一股脑走了进来,围成一个半圆,护住了笛飞。

  芝荔泪眼朦胧地抬头看见笛飞时,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毕竟,笛飞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呢?正疑惑时,却看见笛飞已经掏出手帕为自己擦着眼泪道:“阿姊别哭,我回来了,我带你走。”

  这边的醉汉依旧不知死活地要拉芝荔,看笛飞挡了驾,便满嘴污秽地道:“你这个小婊子是哪里冒出来的,也敢挡爷的好事?信不信我连你一起办了?”

  未等他说完,随行的苏家下人便出手把他拉住,一脚正踢中要害,另一脚踢住他膝盖骨后面,让他跪了下来。此时,另一个膀大腰圆的下人拉起醉汉的头,强迫他看着笛飞说道:“看清了,这是北湾巷苏家的小姐,以后路上见着了躲着点走,再让我看见你出言不逊,让你死了都不知道谁宰的你。”

  这醉汉是街面上一个略有头脸的人物,故而身边也围上了一群弟兄,然而一群人听到北湾巷苏家后,便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上前了。

  笛飞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下人把那人拉走了。然而,芝荔确定是笛飞后,一时忍不住,想要扑倒在她怀里,然而伸出手后,却滞了一下,有所迟疑地收回了手。笛飞却上前一步搂住她,紧紧地把她箍在怀里,心痛道:“姐姐受委屈了,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

  说罢,笛飞把芝荔挡在自己身后,冷冷地看着人贩子说:“这个人我要了,你要多少钱?你说个价钱,我绝不还价,但你若敢说个不字,信不信明天有人拆了你这鬼地方,让你大街上要饭去!”

  老鸨也被苏笛飞的架势吓了一跳,她自然是知道苏家的,最终,笛飞掏出五百块大洋打发了老鸨,救出了芝荔。

  芝荔双手拉着笛飞,感受着她温热的掌心,心底升起无限暖意。笛飞紧紧攥着她,走出了这个污秽的地方。

  天色也已经晚了,笛飞觉得不方便带她回家,便去了绍兴一间旅店中。在车上,笛飞一只手开车,另一只手却紧紧握住芝荔不肯放开。这一天,她找了芝荔很久,也知道她这一路旁观到的所有不堪和污秽,都是芝荔亲身经历了的,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芝荔,只好紧紧握着她。

  进入旅店房间,笛飞关上房门后,芝荔主动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绍兴的?”

  笛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红着眼眶,伸手轻轻抚着芝荔被老鸨打的红肿的脸颊哽咽地问道:“还疼吗?”

  听罢,芝荔不由得心里一阵阵酸楚,想到自己这两天离开苏家之后的遭遇,想到二姨奶奶侮辱自己的话,想到苏家人冷漠的表情,对比笛飞一路上看自己时充满怜惜和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惊慌失措。她仿佛觉得自己置身窒息的一片死水中,眼前的这个人仿佛就是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趴在笛飞肩头,颤抖而无声地痛哭不已。笛飞红着眼睛,缓缓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她。可芝荔浑身是伤,笛飞每一下抚摸都刺痛不已,她疼的有些颤抖,却终究不舍得开口制止笛飞,仿佛只有这丝丝缕缕的痛,才让她觉得,她现在终于安全了,如沾泥柳絮,终于落地。而她日思夜想的笛飞也终于又出现在了自己几乎枯竭的生命里。芝荔满腹委屈与思念,不知从何处说起,只知伏在笛飞肩头无声流着眼泪。

  笛飞留意到芝荔脸上微微有些肿,便打算出去弄点凉水给她敷一下,于是轻轻松开了芝荔,准备转身往外走去,芝荔却手上一动,死死拉住了笛飞的衣袖,惊恐地问她:“你干什么去?”笛飞连忙回身,柔声解释道:“我去叫人弄盆水,我给你冷敷一下,否则我怕明天还会肿的。”

  芝荔含泪摇了摇头,心里充满恐惧和对笛飞无边的依恋,忍不住又扑进了笛飞怀里,紧紧抓着她的衣袖,然后声音颤抖地乞求道:“飞,不要,你别走。求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笛飞见芝荔脆弱的样子,不由得心碎成齑,忙紧紧搂住颤抖的芝荔,不住地懊悔,连忙柔声安慰道:“好,好好。我不走,我在,阿姊,我在。”

  想着自己离开绍兴前,芝荔还是个美艳动人的女子,如今被折磨的无比苍白,笛飞心里恨极了那个醉汉和那个老鸨,恨不得手撕了他们。但她其实更恨自己不管不顾地就远走天津,明明早知道芝荔孤身一人在这如狼似虎的大宅门中不会有好日子过,明明知道芝荔本来就备受她们欺负,自己却一次次为了自己的学业、婚姻而离她远去。

  “姐姐,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怪我,我不该留你一个人。”笛飞看着脆弱受伤的芝荔,心痛不已,一叠声地道歉,又恨恨地道:“我刚才就该打死那两个混账。”

  芝荔依偎在笛飞怀中,摇摇头道:“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笛飞搂着芝荔郑重许诺道:“我在,姐姐。你放心,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保证,以后不管再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除非我死了,不然,要么我带你走,要么我就陪你留在绍兴,寸步不离,我看谁再敢动你一个指头!”

  笛飞一手搂着芝荔,一手摁在冰冷的墙上,待手冷后,在覆在芝荔肿胀的脸颊上,一点点为她消肿。芝荔见状,忙拦住了她:“我没有那么严重,你何必这样。”

  笛飞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不辞冰雪为卿热,”然后又搂住了她。芝荔依偎在笛飞怀里,听着她的承诺,心里渐渐踏实下来,共处多年,她知道笛飞不是轻易许诺的人,但只要她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片刻,笛飞拉着芝荔坐在床边,从随身带的箱子里拿出了几根金条,叹了口气道:“政府打算迁往大后方了,咱们家也跟着一起走,日本人在华北闹的厉害,北平故宫的国宝已经在讨论迁往西南的事宜了。我看华东也不安全,很多大学都已经在讨论搬家的事了,估计咱们过几个月就该动身了。这点钱你先收好,不管什么时候,金条总是最有用的。以后万一我有什么意外,你也不至于无依无靠的。”

  芝荔却一把捂住笛飞的嘴,哽咽道:“乱讲什么,也不怕忌讳。”

  笛飞挣开她,把金条塞进她手里,继续说道:“此去重庆,路远山遥,我保证,我一定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不让别人欺负了你,但你看现在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会怎样呢?万一我出了事……”

  不等笛飞说完,芝荔急红了脸打断她道:“不许你这么说,你若真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笛飞笑着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道:“就是有备无患而已,拿着吧。”

  芝荔用力摇了摇头:“我不要,你刚说了不会留我一个人的,哪有这么快就变卦的道理?”

  笛飞转念一想,笑道:“那你就当是替我收着好不好?等从重庆回来了,你再还给我好不好?”

  芝荔方才勉强收下。

  夜半,笛飞想要起身方便,刚要起来,却感觉被什么东西拉住,低头一看,原来是睡梦中的芝荔依旧紧紧拉着她衣角。俯身细看芝荔,只见她虽然睡着,却依旧眉头微皱,看的笛飞无比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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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芝荔怎么这么命苦,写的我都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