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笛声飞扬醉游园【完结】>第8章 但悲不见九州同

  1931年,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夜,东北沦陷,次日,绍兴的报纸才报道出来日军夜袭北大营,东北军撤入关内的消息。西院里,苏笛飞愤怒地把报纸拍在桌子上,提笔抄了一首发表在报上的诗,转身走了出去。凑巧,芝荔差剪烛来找笛飞。由于两家院子挨着,下人互相也认识,便没有人拦剪烛,她径直走进了笛飞的书房,却看见桌子上笛飞写的一首诗,她不识字,便随手拿来给芝荔看。

  “我去的时候,二小姐不在,我跟那边的人说了,三姨奶奶这有点好茶,想跟二小姐一起尝尝。对了,这是二小姐写的。”说着,剪烛把那首诗递给了芝荔。

  芝荔看时,只见写到:

  “赵□□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当行。

  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看罢,芝荔叹了口气,剪烛凑上前问道:“姨奶奶,二小姐写的是什么?”

  “恐怕是东北出事了。”芝荔说道,叹了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笛飞独有的笔迹。

  “哦,东北,没事的姨奶奶,离咱们远着呢。”剪烛安慰芝荔道。

  对于国家大事,芝荔向来兴趣不大。但她也知道,笛飞的母亲是东北人,她外祖是东北军中大将,很明白东北出事后笛飞心中的伤感。加上剪烛说没有看见笛飞,她心中突然一阵慌张,忙吩咐剪烛道:“二小姐去哪儿了?你快再去西院问问。”

  其实,笛飞只是去了哥哥笛正的屋子里,他们兄妹二人年龄相近,比较聊得来,东北出事,笛飞便去找了哥哥。

  东北失守,对于苏家来说打击很大。在这种大家族中,儿女婚事多是因为政治或生意往来,苏笛飞的父母也不例外。娶王氏进门,苏家看中的就是笛飞的外祖,东北军大将王树常在东北华北一带的势力,两家结亲会有利于苏家开拓北方市场。特别是这些年,苏炳乾雄心勃勃,和弟弟苏炳信一起着力加大了在北方的经营投入,可东北的突然失守,使得苏家在北方的势力大受损害,在东北的大量投资怕是有去无还,这对于整个苏家都是不小的打击。

  对于笛飞来说,苏家人看重她,固然有对小女儿的宠爱,但还有一个隐含的原因便是她的出身,现在北方失利,府中自然有人要趁机扭转苏家权力格局。

  首当其冲的便是西院大老爷苏诚武的侧室,苏笛墨的母亲。笛墨母出身低微,本来也无欲无求,可生下笛墨后,就逐渐多了想为儿子争取的心思。苏家东西两院早早分了家,故而她也无从觊觎东院家产。可西院中大小生意多掌握在笛飞的两个亲哥哥笛哲和笛正手中,笛墨自从大学毕业后,就只接管了一家绸缎庄,生意平平。笛墨母尤其对笛飞忌惮已久,对于一个迟早要嫁人的女儿,苏家上下不但宠爱有加,还分给她一份轮船公司的股息,兼管绍兴当地钱庄的生意,笛墨母甚感不平。在她看来,笛墨就算是庶出,好歹也是西院的长孙,对比着人家东院长孙苏继承那说一不二的贵公子掌门人气势,她更加为自己的儿子鸣不平。故而东北出事后,她便多了个心眼打击笛飞王氏母女。

  这边诚武和诚毅兄弟商讨生意,也是忧心忡忡。

  “咱们在东北还有几车药材没弄回来呢,二十几万大洋呢。这钱还在其次,那边胡庆余堂的新药已经制出来了,估计这些天就能卖,咱们如果不跟上,怕是后患无穷啊。”苏诚武眉头紧锁。

  苏诚毅也是唉声叹气,并无他法。

  晚上,笛墨母来到苏诚武房内,满面堆笑道:“老爷,今天累了吧。”

  苏诚武见她盛装打扮、满面春光,不由得锁了眉头,问到:“怎么了?”

  “我知道老爷嫌我人老珠黄,不想见我,但笛墨总也是老爷亲生的儿子,也要为他打算打算啊,现在二房出了事,咱们笛墨是不是可以……”

  苏诚武不等她说完,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怒火中烧,开口骂道:“你懂什么!就知道惦记着这点家产,也不想想以后买卖怎么维持!苏家的买卖若维持不下去,你争来争去的那一点点钱又值什么?笛墨就是让你带的,才会这般见识短浅!给他介绍上海张家的小姐,他还有心情嫌人家长的不好看,也不想想张家在上海的势力!鼠目寸光!早知道这儿子就不该让你带大!笛墨若是有办法壮大生意,那还用别人说?他自然有他的道理!若是不能,就守着这点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争来抢去的,有什么前途?!若都是这点算计,我看苏家算是气数尽了!”

  笛墨母见苏诚武发怒,忙退了下去,只得回到自己房中令做打算。

  然而,不论苏家人怎样想办法,刚刚投资的北方大笔生意,到底是不行了,苏诚毅连连摇头,痛心地说:“虽然早知日本在北边闹的利好,却没想到,这么快啊!”

  王氏更是垂头拭泪,她生长在沈阳,可如今家乡沦陷,父亲带兵撤守山海关,她心中自是无限凄凉。笛飞陪在母亲身旁,轻轻搂着母亲,软言安慰着。

  芝荔知道这些日子西院中定是愁云惨雾,笛飞恐怕要照顾母亲,而王氏一向不喜欢自己与笛飞太过亲近,她便知趣地没有找笛飞。

  晚上,众人都已睡去,笛飞到底不放心,悄悄来到了东院芝荔的房间。芝荔已经梳洗完毕,穿一身粉色丝质睡袍,侧倚在床头,手中拿一本《武林旧事》在读。见笛飞进来,忙放下书本,起身迎她。

  “怎么这么晚过来,还没休息啊?”芝荔温柔地笑着,把笛飞让到自己床上坐。

  笛飞勉强一笑,点了点头:“几日不见,姐姐仿佛清减了。”

  “你才是瘦了好多。”芝荔担忧地看着笛飞有些苍白的脸庞。

  笛飞怕她担心,忙笑笑道:“还好,姐姐在看什么书呢?”说着,便拿起芝荔正读的书,见是《武林旧事》,不免有些失神。

  《武林旧事》是南宋末年,知识分子追忆当年南宋都城临安而写的书,成书时,蒙元已经占领了华夏大半江山,南宋偏安一隅,很快就亡了国。看着这本书,想起当下的时事,笛飞不免有些伤感。芝荔见她的神情,也意识到了,连忙收了起来,柔声哄她道:“整理书的时候,见着这么一本,我随手拿来看看,听说最近有个越剧名角从上海回了绍兴,改天姐姐带你去听戏好不好?”

  笛飞抬头看芝荔,见她一脸关心的神情,也不认拂逆了她的意思,便笑着点了点头:“好,改天跟姐姐去听戏,天晚了,灯下看书眼睛酸,姐姐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

  刚要走时,芝荔又想到笛飞一向睡觉不知盖好被子,之前王氏疼女儿,每晚都特意起身帮女儿盖几次,但现在王氏怕是不一定有心情了,便从身后叫住了她:“笛飞,你一向睡觉盖不好被子,今晚想着吩咐下人,夜里多去看你几次,当心肩膀着凉。”

  笛飞微笑答应着,转身走出了芝荔房间。

  第二天一早,芝荔刚刚梳洗完毕,准备上妆时,忽然听见下人惊叫起来:“老爷晕倒了,快请大夫!”

  芝荔连忙来到上房察看,却看见苏继承神色匆匆安排着:“你快去请许大夫,跟他说老爷刚把药吐了,人也昏过去了。三姨奶奶,老爷子叫您呢。”

  芝荔听罢连忙走了进去,二姨太太也快步走了进去,陪在苏老爷子身边,许大夫来后,说这几日秋老虎正盛,老爷子贪凉吃了几口冰酪,却引发了急性肠炎,又因看到东北失守的新闻,一时急火攻心,加上常年的高血压,一时间数病齐发。

  此时的苏炳乾意识已经略有模糊,看见芝荔,缓缓伸出了手,芝荔忙上前握住他。苏炳乾本打算交代几句后事,却已经无法开口,只得深深看了芝荔一眼,咽了气。

  晚上,芝荔穿一身传统白色重孝坐在卧室里,苏家上下介意她的身份,不许她守灵,她心里不由得有些伤怀。苏炳乾虽说只是把她当个玩物,对她谈不上什么真心,却也算给她了一个安身的地方,又有一个笛飞时时陪在自己身边,日子过得也还算有个依靠。他这样走了,难免有些伤感。于是坐在案前,写下一首南宋严蕊的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是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笛飞趁着大家忙于守灵,便悄悄从西院溜了出来,她一身孝服走进芝荔卧室,看见芝荔不施粉黛,一身素服,自有一股别样的清丽。再看案上芝荔写的词,又有些担心,苏炳乾一死,芝荔无儿无女,无所依靠。可看着她为了苏炳乾伤神,心里又不禁有些酸楚。笛飞勉强开口道:“姐姐吃晚饭了吗?”

  芝荔抬头见是她,忙笑道:“吃了,你呢?”

  只见她一身素服,坐在窗前,秋夜清冷冷的月光洒在她肩上,像一尊白玉雕塑,美得有些冰冷。

  笛飞也点了点头:“我也吃了,姐姐别太难过了,入秋天凉,小心身体。”然后拿了外套给芝荔披上。

  芝荔听出她语气中的复杂味道,便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勉强一笑,没有说话。

  出门前,笛飞又看了一眼芝荔抄的诗,忍不住道:“阿姊放心,一切还有我。”

  东院忙着料理老爷子的丧事,赵思琪作为长房长孙媳,自然忙着料理一切,笛飞从芝荔院子里走出后,碰见了忙着的赵思琪,连忙上前问好:“嫂子,这么晚还不休息?”

  “明日老爷子出殡,我怕他们不经心出了错,再检查一遍。”赵思琪道。

  笛飞点了点头,关心地道:“嫂子这几日劳累了,眼下都发青了,想是没睡好吧?事情虽要紧,可也得注意身体,我这几天跟学校请了假,有什么事的话,嫂子让人到西院吩咐一声,我随叫随到。”

  几日的辛苦,苏继承忙到几乎不着家,赵思琪一个人盯着整个东院,十分辛劳,笛飞这几句问候的话听来便格外动人。这几日,嫁到杭州去的东院姑奶奶苏诚翠也回了绍兴,为了抬高生母二姨奶奶的身份,故意住在了二姨奶奶院中。但这略违反了家规,赵思琪也不好说话,有些为难,本就心里有些委屈,加上各方协调,心力憔悴。凡此种种,思琪不胜其扰,此时竟一时不支,红了眼眶。笛飞见她神色有变,忙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关心地道:“嫂嫂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思琪一时忘情,轻轻靠在了笛飞肩上,语带委屈道:“明日你来帮帮我好不好?”

  笛飞并没有多想什么,安慰地轻轻拍了拍思琪道:“好,没问题,明天我一早就过来,任凭嫂嫂调遣。”笛飞一口答应下来。

  然而,西院这边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笛飞第二天一早便听见大房院吵了起来,她便走去看个究竟。却听见笛墨的母亲哭着用绍兴话说:“我就你这么一个,你若是上了战场,叫姆妈怎么活。”

  “我与其在家里让这些人瞧不起,不如出去闯闯看。”笛墨倔强地说。

  笛飞走进屋内,看见大伯父正面色凝重地抽着烟,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坐在旁边,没有说话。二哥笛哲穿一身笔挺的西装,看样子是紧急从钱庄里回来的。此时的笛哲主管着绸缎庄和药铺的生意,又在父亲苏诚毅的授意之下,也跟在苏继承身边学习苏家最根本的轮船公司和钱庄的生意。

  笛哲见笛飞走进来,随手招呼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飞飞,这儿坐。”

  苏诚毅笑着开口道:“都这么大的小姐了,以后可不能叫小名了。”

  “叫顺嘴了。”笛哲笑着看了笛飞一眼,顺手脱下了自己西装外套,旁边他的夫人见状,忙上前帮他解开了衬衣领口的扣子。

  只见笛飞拉开椅子坐在了嫂子身边,笑着帮嫂子接过了笛哲的衣服,放在一边。

  “没事,小婷那些丫头们也还这么叫我呢。”笛飞无所谓地笑道。

  “以后要跟丫头也说一声了,二小姐如今大了,不能再叫小名了。”笛哲开口吩咐着自己的夫人。

  “好,我跟丫头们说。”笛哲夫人答道。

  “诶,也不用嫂子说,小婷她们都是母亲房里的丫头,叫我名字也是应该的,我还要叫她一声婷婷姐姐呢。”笛飞笑道,又接着刚从的话说道:“大哥,大伯父就你这一个儿子,你哪能这么任性呢?前线正在打仗,当兵,多危险啊。”

  这时,笛墨看见家里人如此关注笛飞,便更加气不打一处来道:“我可不敢当你这一句大哥,我是谁啊?这家里上下的谁不知道,我不是太太养的。”笛墨说道这里,却哽咽了。

  笛墨的父亲叹了口气,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又继续抽着烟,笛墨的母亲听儿子如此说,便哭道:“怪姆妈命里没有扶正的福气,让墨儿这般遭人小瞧。”

  “还是就事论事吧,不想干的事就别提了。”苏诚武怕引起更大的争端,忙开口道:“墨儿,当兵的事还是要三思。一大清早的,哲儿还要去钱庄办事,笛正笛飞也要先去东院帮忙,先散了吧,这事再从长计议。”苏诚武一句话止住了大家的争论。

  笛飞依言赶到了东院赵思琪房外,正碰见一身重孝准备出门的苏继承。

  “大哥,这么早?”笛飞问候道。

  “笛飞啊。”苏继承点了点头:“我去外面迎迎客人,你也起的这么早?辛苦了。”

  苏继承匆忙地走了,赵思琪也一袭白衣走了出来。

  “笛飞来了。”赵思琪不由得淡淡地笑了一下,随即连忙收了笑意道:“陪我去厨房看看,食材都准备的怎么样了。”

  “好。”

  一整天下来,笛飞基本都是陪在赵思琪身边,她心里暗暗纳罕:“我好像也没帮什么忙,就只是陪在嫂子身边而已。”

  晚上,笛飞把思琪送回了卧室,准备回西院,赵思琪嘱咐道:“今天累了一天了,明天不用这么早,多睡一会儿再来。”

  “我在嫂子身边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嫂子还要分心照顾我,我明天还是去外面帮哥哥们招待客人吧。”

  “诶,外面的男人们抽烟喝酒的,乌烟瘴气,你就留在我身边还好。”赵思琪道。

  笛飞恍然大悟:“嫂子原来还是为了照顾我才把我叫进来的啊,没事的,有丫头们呢,嫂子放心。那明天我就不过来给你添乱了,你这够忙的了。”

  “诶,笛飞……”赵思琪欲言又止。

  笛飞抬头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赵思琪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缓缓点点头道:“好吧。”

  笛飞以为赵思琪只是不放心自己,觉得自己刚从英国回来,不熟悉家里一应礼仪事物,便笑着又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感动地道:“嫂子放心,我没事的,虽说去了英国这些年,总归还是记得家礼的,再说,还有我母亲在我身边指点。嫂子这里若是有事吩咐我,只随便叫个丫头来找我,若没事的话,也不用特别惦记着我。如今上房无人,大哥哥又要在外支应着,一刻也离不开,这么大的东院都唯嫂嫂是瞻,嫂嫂若再惦记着我,可真是要忙不过来了呢。”

  赵思琪抬头看着笛飞清澈而真诚的眼神,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年上海圣约翰大学的礼堂,一曲《月光》弹罢,笛飞起身,微整了一下挺拔的粉色西装,笑看着台下鼓掌的观众,一双幽深的黑色眸子仿佛两湾深潭,青春正盛的赵思琪一下子就陷了进去。片刻,赵思琪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笛飞的手背,点点头道:“也罢。”

  苏炳乾的丧事办完后,王氏越发催促笛飞与赵思琪常来常往,一是东院人丁稀少,怕赵思琪无人帮忙,二来王氏也有私心,东北局势骤变,苏家权力格局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如果笛飞可以借此跟嵊州赵家搭上关系,对她未来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笛飞更不必多说,她本来为了见芝荔,恨不得日日住在东院,因为父母不喜欢她常见芝荔,只得略有收敛,如今打着赵思琪的借口,更添了几分方便,自然不会拒绝母亲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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