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笛声飞扬醉游园【完结】>第1章 前腔:玉笛摇落满园春

  1931年,旧历民国二十年二月初二,江南初春。新年刚过,绍兴首富苏炳乾家中正轰轰烈烈地举办一场旧式婚礼。

  那个年代虽然京剧正盛,风头无两,但这苏家上下却都是昆曲戏迷,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昆曲助兴。

  新郎是苏家东院两代单传的长房长孙苏继承,本名叫苏笛元,刚刚替父亲守完孝,因苏炳乾感叹家中人丁不旺,儿子又英年早逝,特意为孙子改名苏继承,新娘则是嵊州大地主家的千金赵思琪。

  台上笛声悠悠,昆曲闺门旦扮杜丽娘,唱的是牡丹亭《寻梦》中一曲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台下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红楼辉金宴,笙箫乱绮园。

  笛声悠悠中,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慢慢走出后院的月洞门,身边扶着她的是一个丫头。

  “剪烛,今朝是大少爷娶亲吗?”那女子说着地道的苏州话,有些无力,似有三分弱病。

  “是,姨奶奶。”身边的丫头答道。

  “前面唱的可是牡丹亭?我们去看看。”那女子边说边慢慢往前走着。

  “姨奶奶,老爷交代了,讲侬身子不好,不必过去。”丫头为难地拦住了她。

  听此,她只得停住了脚步,站在月亮门前。

  剪烛随后有些不忿地说:“什么身子不好,分明是因为请了三升堂来唱戏。”

  “剪烛,侬是嫌我闲话不够多是不是?”那女子在月洞门外回头一脸责怪地看着丫头。只见月亮门内,海棠枝杈摇曳,虽然只见一个美人侧脸,却已看出是倾国倾城的容颜。

  那美人站在月亮门内,细细听着外间的笛声,和着懒画眉的曲调幽幽唱道:“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外间,掌门人苏炳乾坐在席间,笑得十分开心。这时,从回廊处走进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操着标准的国语笑着大声说:“大伯祖,我来晚了吗?”

  整个院子从老爷到仆人都是江浙口音,说绍兴话的多,却只有这个人说一口标准的北方国语,众人抬头看去,只见走进来的这位少女一身西式打扮,留着及肩的长发,带着不甚明显的自来卷,上身穿一件白色女士衬衫,下身穿着马裤和长筒马靴,颀长的身材,眉间眼角带着英气勃勃又阳光明媚的笑意。苏老爷看见她,也笑了,用带着浓重绍兴口音的国语说道:“笛飞啊,哪里晚,快来,挨着我坐。什么时候回来的啊?炳信怎么也不差人来告诉我?”

  那女子明媚地笑着,开口道:“前天刚回来,知道大哥在筹备婚礼,东院忙碌,便今天再来看大爷爷和大哥。听说大嫂是嵊州赵家绝色的千金小姐?我快去拜访一下,也好开开眼。”

  “笛飞,规矩点,好好坐着。”另一张桌子上的苏诚毅说道,他便是笛飞的父亲。

  “哈哈哈,没事诚毅,我就喜欢笛飞这个开朗的性子,笛月,甚至是诚翠她们都该好好学学她呢。”苏老爷子笑道。

  “从小就惯着她,纵的她这样。从英国回来更是无法无天了,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笛飞母亲王氏陪笑说道,听口音她却是东北人。

  虽然嘴上训斥着女儿,王氏却依旧伸手招呼笛飞到自己身边,笛飞笑着坐在母亲身边的椅子上,笑着倚在母亲怀里道:“姆妈一回来就骂我。”

  “哪里,我苏家的小姐就要这个样子,比不得那小门小户裹着脚的小家碧玉,就是要有笛飞这样英气才好。”苏炳乾一面笑一面说道。

  笛飞母亲慈爱地摩挲着女儿的后背,笑道:“大伯父一向宠她。”

  苏炳乾曾在苏笛飞周岁生日时就赠给她一栋上海的小洋楼,对她甚是宠爱,请了私塾先生接受传统教育,稍大后又送去上海中学念高中,前几年她竟考上庚款留英,卖掉了苏炳乾给自己的宅子,远渡重洋去英国念书。

  “三姨奶奶还好吗?头疼的毛病好些了吗?这里也没什么事,我去瞧瞧她吧。”笛飞端起面前的酒抿了一口,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然而,她的左手却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微微颤抖着。

  “刚刚还说有些头疼,我这里走不开,也罢,你们两个一向关系和睦,你替我去看看她。”苏老爷子点头说道。

  笛飞闻言起身,尽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信步往内院走去。苏家的院子十分讲究,是典型江南水乡的大户人家,青灰色的地砖,两侧回廊曲折,稍远处有假山、矮乔木和海棠、玉兰等树。

  这苏家祖宅分东西两院,苏炳乾一家住在东院,西院是他的弟弟苏炳信一家,两兄弟早已分了家,各自继承祖宅的一半,苏炳乾居长,故而住了东院,苏炳信居次,住在西院,两院只隔一道墙而已,平时分开起居,但凡遇到过年过节,就都齐聚东院中。

  苏府东院中人丁不旺,苏炳乾只有独子苏诚文,苏诚文也只有独子苏继承和一个庶出的女儿苏笛月。西院苏炳信有两个儿子,老大苏诚武和老二苏诚毅,老大苏诚武的正妻没有生育,只有侧室吴氏生了一对庶出的儿女,便是大少爷苏笛墨和大小姐苏笛雯,笛雯长到八九岁上又病死了,只留下独子苏笛墨。这吴氏本是伺候苏诚武的丫头,出身不高,故而她生的孩子也很难受到重视。西院老二苏诚毅娶的则是东北军大将王树常的女儿,生了两儿一女,分别是二少爷苏笛哲,三少爷苏笛正和二小姐苏笛飞。故而原本这苏诚武是西院的长子,却因为没有生出一个嫡出的子女,使得老爷子苏炳信更偏爱小儿子苏诚毅这一支。而这二小姐苏笛飞则是苏家东西两院三代人中,唯一嫡出的女儿,外祖家又显赫,她自己又是最小的孩子,自然东西两院上下都十分宠爱她。

  只见二小姐苏笛飞走进跨院,正好碰到芝荔的贴身丫头子墨,端着茶壶往里走,便叫住了她,有些焦急地问道:

  “子墨,听老爷子说姨奶奶今日又头疼了?这些年身子可好些吗?大夫怎么说?”

  “二小姐回来了啊?”那丫头回过头,满脸堆笑地对笛飞说着国语道:“姨奶奶才念叨您呢,说是今年春天不知能不能到家,喝不喝的上今年的新茶。姨奶奶这几日头疼的稍好些了,大夫开的药也吃了。您去英国的时候,姨奶奶说我这名字犯了西院墨大少爷的讳,给改名叫剪烛了。“

  笛飞无所谓地笑笑说:“他才能有多大,有什么好避讳的,你若不喜欢,依旧叫子墨也好啊。对了,你说绍兴话,我听得懂,你只记得跟我母亲说国语就罢了。”说到此处,笛飞又想起了什么,不由得一怔,细细品味了一下,便明白了剪烛这个名字的意思,低头笑了说道:“改得好,剪烛。”

  走进那月洞门,便是三姨太的跨院了。院子虽然不大,却十分精致而讲究,院子中间一座太湖石的假山,嶙峋妩媚。假山旁边一株巨大的海棠树,树冠茂盛,几乎能遮住整片空地。侧面弯弯曲曲的走廊,更加衬的那假山嶙峋而多姿,西厢房门外种着一小株玉兰,不太显眼,且与院子布置不太搭配,像是后栽的。笛飞迈步走进屋内,只见正中间摆放一对金丝楠木的太师椅,墙上高悬一块匾额,上书“兰芳苑”三字,一副和兰芳苑的匾额一样字体的书法,写着“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看罢对联,笛飞不由得愣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整了整头发,然后挑起了西里间的门帘。

  这西里间却是一个更讲究的卧室,左手边放着红木雕花大床,墙上挂着一柄笛子,床侧面的桌子上散放着一本杂志和一柄琵琶。对面的窗下放着一个小书柜和一张几案,案上放着笔墨纸砚,只见一张摊开的白纸上,隐约可见写着几行字。

  案前靠墙的位置放着一个红木的美人榻,榻旁放着一个精致的红木圆形小茶几,茶几上摆着油灯和鸦片盒。苏炳乾的三姨太正躺在上面微闭双眼吸着鸦片烟。青烟袅袅却掩盖不住她绝色的容颜。只见她双目微闭,依稀可见黑色的瞳仁,眼角微微上挑,修长的鼻梁,嫩红的嘴唇显现出无限魅惑的气质。乌黑的头发剪短至颈间,烫的蓬松有致,如一团精致的黑色祥云。她穿一身淡粉色素缎旗袍,胯间搭着一个深绿色的毯子,却依旧掩盖不住窈窕曼妙的身材起伏。此刻她正一点点靠近象牙的烟枪,吞云吐雾,却更显出一种颓丧的美。

  “不是答应我不抽大烟了嘛?”笛飞一扫刚才的满脸欢喜,一脸严肃地走了过去,声音却是少见的温柔。

  “侬啥辰光回来的?”烟榻上的芝荔缓缓睁开双眼,看是她时,连忙放下了象牙的烟枪。虽是满面病容,却依旧掩盖不住惊喜的神色。

  笛飞随手拉过一个红木的小凳,坐在烟塌旁,叹了口气道:“前天,回来之后听说大伯父去世了,就忙去烧了纸,没来得及过来看你。”

  “剪烛,快开窗通通风,二小姐不喜欢鸦片味道,”芝荔边放下烟枪边吩咐道:“再沏碧螺春来,记得用那个成化斗彩的盖碗,二小姐用不惯旁的。昨天厨房刚糟了凤爪,现在正好吃,你拿两个来,再烧一壶黄酒来。”芝荔一改往日的苏州话,讲起了带着一点江浙口音国语。边说边挣扎着坐起来,却不想起的猛了,有些头晕,忙伸手扶额。

  “诶,当心啊。”笛飞连忙上前扶住她,然后制止了剪烛:“开什么窗啊,本来身子就弱,着了风可怎么好,外面还凉着。剪烛你出去吧,我不喝茶,也不吃糟鸡爪。”笛飞说着,把刚进屋的侍女赶了出去,随手拿了一件淡粉色绣百合的褂子给她披上,又打趣道:“又是茶又是糟凤爪又是酒的,这算是什么吃法?”

  “姨奶奶怕是高兴的有些糊涂了。”丫头笑着答道,转身要走时,却看见案上没来及收拾的纸笔,便问道:“姨奶奶还写吗?不写的话,我先收了。”

  笛飞闻声站了起来,看向案上那几行字:“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心有所感,便对丫头说:“你下去吧,我来收。”

  剪烛应声而下,笛飞放下那张字,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你一个人寂寞,但那也不能抽大烟解闷啊,我常来陪你说话好不好?”

  芝荔没有说话,把手抽了出来,侧头嗔怪地看着她。

  笛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好了,是我不好,别生我气了。还有,你写个对联也罢,好好的,写什么“万事无如杯在手”这种颓丧的话啊?头还疼吗?”

  芝荔强打精神道:“你别担心,我不疼。”然后又细细打量着笛飞,有些心疼地说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笛飞笑而不语,从怀中掏出一小瓶药膏,涂在掌中,又用手指抹了一点,在芝荔的太阳穴轻轻摁着。

  “这样会不会舒服一点啊?”笛飞问道。

  芝荔轻轻嗯了一声,眼皮却有些撑不住,渐渐闭上了,缓缓躺下说道:“这药膏你还一直随身带着?”

  “你多早晚头疼的毛病好了,我才要放下呢。怎么又抽大烟了呢?自己的身子不知道爱惜。”笛飞怜惜地抚着芝荔的额头说到。

  “我心里烦。”芝荔说道,那是一种吸过大烟的人特有的慵懒声音。

  笛飞定了定心神,开口问道:“我听说大夫开了药?还是曾大夫吗?这次喝多久?等身子好些了我带你出去逛逛好不好?你这些年去过夫子庙吗?听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了,我带你去逛逛?”

  “我好了,你怕是早就走了。”芝荔语气中难言落寞。

  “我走去哪儿啊?”笛飞修长的手指稍稍用力,一边细细地摁着芝荔的太阳穴,一边柔声问话。

  “我哪里知道,杭州?上海?南京?还是英国。”芝荔有些失落地说道。

  “这次不走了,就留在绍兴了。”笛飞道。

  芝荔听罢,惊讶地睁开了眼睛,转而笑了,又闭上了眼睛,嗅着笛飞指尖传来的淡淡药香,忽觉心安,失眠了几天的她,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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