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棠棣之华】玄丘纪事>第八十一章 火燎 羲和山

  贞曜三十二年,九月初八,秋狩。

  此次出行游猎,顾言恕随行并掌管车马事宜。前有三百金吾开道,后有五千羽林护持。车辇之间,千牛卫逡游巡查,官道两侧,各县衙役林立。

  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从其群丑。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兽之所同,塵鹿贋贋。漆沮之从,天子之所。

  九月九日,狩猎开始。

  而顾言慈则乘马出宫向城北的羲和山出发。

  路过五兵馆,取走了二哥给自己打的剑。

  据掌柜所言,这把剑乃是花了祖师爷一整个春秋的绝作。祖师爷本年事已高,不欲出山,但见是千载难逢的天外陨铁,这才重操旧业。

  铸成之时,匠人曾将十支大钉钉入柱中,挥此剑一削,钉子全部截断,剑锋却纤毫无损。用力弯曲,剑身如勾,放开来铿然有声,又如箭弦一般平直。实为上上乘之作,令人啧啧称奇。

  顾言慈见此剑以百炼钢包裹其外,阳文阴缦,穷理尽妙。而锻肌形如片片龙鳞,似虹霞丹露。故名之曰流鳞剑。

  临近隅中,到了甘渊馆,正赶上午膳。

  席间见母亲脸色不大好,顾言慈就知道这一桌膳食定又是她一个人从黎明忙活出来的。

  “娘,这些饭菜……”

  “怎么了?可是不对你胃口?”苏亭似有些慌张,转而目光一黯。“……都怪娘,不能时常见你,连你换了口味娘也未曾知。”

  “不不不,慈儿没有这个意思。娘做的膳食,宫里的司膳可都比不上。只要是娘做的,慈儿都爱吃!”

  说着,少年几下扒拉干净了碗里的饭,末了还朝妇人讨好地笑笑。

  见自家孩子这副模样,苏亭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似乎浑身的酸痛都减轻了许多。

  见少年吃饱了,苏亭站起身来。

  “娘把这些收下去,琉璃把你的床铺都安排好了,咳咳…若困了就去小憩会儿吧咳咳……”

  “娘?”

  苏亭掩了掩唇,安抚地朝顾言慈笑着摇头道。

  “不碍事,慈儿无需担心。”

  回到客房,不多时,琉璃匆匆忙忙跑进来。

  “殿下!娘子方才突然晕倒了!”

  “怎么回事?”

  顾言慈噌地站起来。

  “方才娘子正在后院走着,冷不丁地就倒在地上了,奴婢刚刚把娘子搀回房,娘子身上热得吓人。”

  “带我去看看。”

  仔细切脉,是风寒引起的发热。好在馆中素备有药草丹石,开了一副退热方子。

  顾言慈守在母亲的床边,天色渐暗,又听着母亲咳了一夜。顾言慈实在放心不下,叫人给父亲送了信,自己留在羲和山上照顾母亲几天。

  九月十日,皇帝带着妃嫔、公主及未成年皇子前往山上猎宫,其余人等仍居营帐。

  到了夜间,杨骋报知顾言恕,说白日太子遇刺,没有受伤,但刺客给跑了,现在猎场外围都加强了警备。

  顾言恕心底一惊,暗杀东宫,猎场里有嫌疑的人就那么几个,其中他的血鞘战力最为精良,他连忙叫人把众人召集起来,清点人数,再三交代不可单独行动,就算去出恭也要三人一组。

  如此惶惶一夜,终于盼到天亮。

  九月十一,晨光熹微,从绣岭上传来旨意,圣上宣皇子及一干重臣在猎宫用早膳。众人论资排辈,分列入席。因为昨日太子遇险一事,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好在顾言志满面笑容,镇定自若地安慰诸人,又说了些相信大理寺会追查到底一类的话,气氛才渐渐轻松了起来。

  用过这御赐的早膳,众人陆续告退。顾言恕被留下来,陪皇帝查看了渤海国新贡的马匹,最后才离开。

  是夜,顾言恕在睡梦中一降悚悸,猛地坐起身来,撞得榻边佩刀铠甲叮咣乱响。他拂去冷汗,挥退闻声进帐看的人。

  他做了噩梦,似乎又回到了洛阳当夜,眼前皆是漫天大火,无边无际,像一条噬人的巨蟒,将自己越缠越紧。虽已醒来,心头烦闷却挥之不去,干脆坐起身来。

  马逊在帐外忽然出声“殿下,猎宫有变!”

  「马逊,秦王府旅帅。」

  顾言恕几乎是从床榻上跳起来,赤脚奔出帐帘。

  “怎么了?”

  顺马逊手指看去,只见绣岭山顶火光闪现,借着火光,隐约可见烟雾升腾,深吸一口气,好像已经嗅到了焦糊的气味。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强行定下心神。

  “战备!”

  马逊本也有些慌乱,听见主将的指令,立即冷静下来,抱拳道。

  “诺!”

  顾言恕一面飞快地披甲佩刀,一面思虑着眼下的情形。猎宫之中除了皇帝,多是女眷和未成年的皇子,皇帝有靖培林保护,应当无恙。可这也仅仅是他的揣测,火场中生死一线,实际上会发生什么,谁又能料得到。

  待回过神来,血鞘已集合完毕。

  “长蛇阵,全力行进,目标猎宫,保护陛下!上马!”

  似是发现了猎宫的异样,似是被血鞘的马蹄声惊醒,山下营地中的帐篷陆陆续续亮起。

  此时顾言恕已顾不得其他,带着血鞘一路往山顶冲刺。

  冲过山腰汤泉,遭遇金吾营地设卡,警告血鞘无令不得上山。只是众兵卫皆人心惶惶,手足无措,并没有真作阻拦的意味。

  顾言恕制止血鞘冲关。

  “秦王在此,命尔等主官速来应答!”

  一眨眼,就见潘谔慌慌张张地蹿了出来。

  「潘谔,金吾卫将军。」

  “殿下,卑职…”

  “行宫走水,你们金吾留在这里看戏么! ?”

  潘谔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今夜猎宫中有金吾当值,只是禁卫之事多由宇文大将军管辖,如今大将军不在,又无圣上令……剩下的金吾实在不敢擅动…”

  “陛下困在火场里,谁给你下旨?你究竟有没有脑子?这行宫布局,防火布置种种你可知晓?”

  “并不……并不清楚。”

  “妈的……”低声咒骂一声,扬鞭欲走。

  “哦哦哦,水源……卑职知道哪里有水源!此路向上半里处,东侧有一水潭,距离主道大概数十步远。”

  “留几个人报信,叫上剩下的弟兄,到那水潭去运水上山,组织灭火。”

  “殿下,可是……”

  “天塌下来本王扛着!若再有半句废话,本王立即斩了你!”

  潘谔抱拳领命“诺!”

  顾言恕抬头对围聚上来的众人说道。

  “人人都道金吾里净是些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可本王相信你们都是我大雍的好儿郎!陛下现在身陷火海,亟待救援,报效家国就在今日!

  你们守护陛下,便是守护大雍的山河!拿出你们的血性,拿出你们的赤胆忠心,好教世人知道,何谓‘仕宦当如执金吾’!”

  众人群情激越。

  “战!战!战!”

  顾言恕将金吾留给潘谔指挥,继续前行。找到水潭,领着血鞘纵马跃入潭中,沾湿身上的衣裳之后,再向山顶而去。

  及至山顶,只觉热浪汹涌而来。只见火焰借着呼啸山风,腾挪变化,整个猎宫淹没在火海之中。

  与此同时,城北,羲和山。

  温热的血顺着鼻梁滴下,润湿了皲裂干糙的唇,腥甜苦涩,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

  顾言慈回首看向身后的那一片火海,灼目的火光照亮了半个苍穹。他似乎看见了琉璃,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匍匐在地上。

  她的一只手已经不知所踪,右臂只留下一个血洞胳膊。她死死瞪着双眼,嘴张得好大好大。

  “殿下!快走!”

  她说。

  顾言慈回过头来,死死咬着唇,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他甚至没有哭泣的时间。

  他看见前方几个黑影,隐约在密蔽的草木中。他们的眸子在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他们的箭在弦上,锋镝上烧燎跳跃着的火焰仿佛要吞噬自己。

  身后似乎传来错落急促的马蹄声。

  一声高昂的嘶叫,坐下的空青高高抬起前蹄,流矢没入皮肉的声音格外刺耳,空青如离弦之箭,飞驰而起。

  “慈儿……”

  “别怕……”一滴泪忽的从少年脸庞滑落“娘,抱紧我,别怕……”

  风声尖啸着,景物飞速从眼前掠过。似乎不知疲倦一般,身下的马儿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枝条如利刃般将衣袍割烂,脸上泛起密密麻麻蜇痛。心脏在嗓子眼疯狂跳动,滚烫的血液在冰冷的四肢凝固,前胸后背冷汗淋淋。

  顾言慈咽下一口发苦的唾液,死死盯着那幽幽的火光。

  “七哥……”

  顾言慈惨然一笑,鼻尖发酸。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三……二……一……

  “咔哒”,剑鞘褪去,剑锋的冷光与月色融为一体,剑锋猛地刺入马臀。

  空青嘶鸣着凌跃而起,在空中跨过一道完美的弧线。

  箭矢散布于空,寒刃掠过之地,或火灭,或镝裂,或矢断。

  一声闷哼,只觉左臂钝痛。恰是马蹄落地之时,顾言慈左手猛扯缰绳,虎口生生勒出一道血口,左臂伤口崩裂,血水从中迸发而出。

  顾言慈吃痛不能,眼中生生疼出泪来,死命咬着牙将马头扯回。四蹄触地,肚破肠流,惨叫声不绝于耳。抽剑挥扫,鲜血四溅,血色为流鳞镀上一层暗红的光辉。

  夜风吹过,一阵战栗,持剑的右臂酸痛不能举,右手止不住地颤抖,体力在极速透支。

  身后的马蹄声逐渐逼近,顾言慈没有丝毫思考的时间,他不知道身后还有谁,他能做的只有逃。

  向南,向南边,他在的那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