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日,天下大酺结束,圣上恢复三日一视事的常朝。
顾言慈于宣政门前序班列队,静静站在九哥顾言悫身后。
忽闻身后踏步声渐进,自知来者是谁。
只听那人经过自己时步声微顿,最后越过自己站在了顾言悫前方。
顾言慈恂恂抬眸看去,与那人正对上目光。
只见他弯了弯眼睛,笑意在眸子如春水般荡漾开来。
顾言慈愣了愣,回以微笑。
九月初一,顾言恕下朝后与太仆寺几位同僚用过廊食,相携返回太仆寺办公。他近日勤勉用政,无甚公务积压,又去查看了一番几日后秋猎的准备,便无事可做了。
“殿下,回永嘉坊吗?”
“今日时辰还早,在城里随便走走吧……”
在东市随便逛了逛,路过悬壶堂,听到两个妇人小声的对话。
“李四婶,我刚才给娃他爹抓药,那掌柜的怎么是个小姑娘啊?这药能成吗?”
“哎哟,那可是江医仙的重外孙。听说江医仙前不久突然云游去了,把这悬壶堂盘留给了那小姑娘将来作嫁妆。”
“啊? 就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在太医署当职的小姑娘?……不过,江医仙怎么好端端地去云游了呢?这悬壶堂也算他老人家半辈子的心血啊……”
“这就不清楚了,我猜许是得罪了什么皇亲国戚吧…天子脚下嘛,扔一个石子出去砸到五个人,一个是老百姓,一个是当官的,剩下三个背后不定就跟哪个贵人沾亲带故呢。”
“唉,都不容易啊。”
东宫多年无子,朝野难免非议。医仙江轶曾被陛下暗召,给太子开了三年的药,可惜无甚效果。
这些也是前不久席筠告诉自己的话,想来便是因此。
离开悬壶堂
回到永嘉坊,却不想有人比自己到得还早。
“七哥!”
少年怀抱着一团雪白小跑几步过来,迎起阵满是欣快之意的清风,鬓额边的碎发随风飘然。
顾言恕笑着理了理顾言慈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瞧着少年的点点细汗和红扑扑的脸颊,想来也是刚赶过来。
“今日怎么有空来永嘉坊了?”看着少年怀里的一团,又迟疑出口“这是……上元?”
“嗯!不过眼下似乎是睡着了……”
顾言恕抬手抚了抚小狐狸埋在少年怀里的脑袋,瞥见它脖上的银铃,目光一顿,一时怅然。
“前几日父亲赏了华月殿不少今年南洋新贡的莲雾,姨妃惦记着你爱吃,特地让我送来……嘿嘿,我刚交给玉壶,你就回来了。”
闻之,顾言恕收回手,冁然而笑。
“哈哈哈,你七哥哪里就这么贪吃了?再说,又不是什么金石玉珀,遣人送来就是了,何必你亲自大老远跑这么一趟。”
顾言慈微微仰头看着顾言恕的笑,知道自己的小心思无处遁形,便笑嘻嘻地腆着脸道。
“这不是想把上元抱来给七哥解闷儿嘛,左右我今日无事,就算在潜邸单看着七哥发呆也好。”
听了少年的话顾言恕忍俊,也不知小孩是从哪里学得这些俏皮话。
“这话还是留着给小姑娘说吧……我正要做花灯,可要一起?”
“嗯!”
渊阁
矮几上散落着工具纸张,两个人并排着坐在几旁,一个成型的白纸灯笼放在顾言恕的手上,正等上色。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顾言恕僵硬地拿着紫毫笔,望着一旁熟睡的上元,往灯面上一笔一划,勾勒出几只狐狸的轮廓。
“噗……”
顾言慈不禁笑出声,眉眼带笑地望着顾言恕作画的动作。
“……久在军旅,舞刀弄枪惯了,玄丘就凑活凑活吧。”
“嗯……确实还凑活。”
听小孩竟顺着自己的话应下,顾言恕颇有些哭笑不得。
“哈哈哈,我来帮七哥。”
说着,少年提起袖子,从旁边操起一根画笔,粘上梅花盘中的蛤粉,也开始在花灯的另一侧描绘。
两人捧着一只不大的花灯,一起开工,衣袂交叠,只要微微偏首便能瞧见彼此眸中认真的神色。
顾言慈凝视着那人金箔似的眼眸,静谧地只能听见阁外落叶的声响。
感受到身旁人的视线,顾言恕扭头过去,望着少年粲然一笑,濯濯如春月柳。
顾言慈心跳忽一滞,忘了呼吸。
轻呼出一口气,敛回心绪,低头继续作画。
不一会儿,花灯上就布满了大小各式的狐狸,还有……
“咦?这是……”
“这个?七哥啊。”
少年指着灯面上的几只小狸奴笑着说到。
顾言恕一时失笑,心中却泛起微微酸涩。
不禁揽少年入怀。
“七哥?”
顾言慈愣愣地轻唤出声。
“玄丘,其实当年洛阳之变后,我便做好了身死塞风,魂不归京的准备。可是,那一个纹蝶绣鲤的锦袋,那一句‘等我’,却让我夜夜不能寐,我每一刻没有不在想着千里外的帝京,没有不在想着没了狸奴的玄丘,今夜是否仍是梦魇缠身,不能安寐。”
“吐谷浑的铁骑不甚可惧,沙场上的血肉横飞亦无甚可怖,我只是害怕玄丘会再像当日在杏园那样,哭的那么伤心……”
顾言恕缓缓松开环抱顾言慈的手,双眼微红,看着面前的少年,轻笑一声。
“不过,你留给我的鱼干,我可都尽数吃完了。”
“你……”
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少年只是眸中含泪地望着顾言恕,半晌。
“傻丘八……”
“哈哈哈,是,我是傻丘八……我不仅是傻丘八,我还是傻狸奴。”
是花灯上的傻狸奴,是你笔下的傻狸奴。
男子再拥少年入怀,却是笑意难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