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了三天, 下的雨冲垮了好几间没人住的土屋,尤其是沈麻子家那早被火烧过的残垣断壁,已经悉数被雨水冲成了土堆。

  因着下雨, 村里所有?人被迫拘在屋内等雨停下,沈舒观积水如同溪流哗啦啦在院子里淌过, 踩着脚下因受潮变得打滑的地面, 眉宇蹙成了一团。

  家里的盐已经吃净了, 还?没来得及补, 这种天气行脚商也没法外出, 更别说坐马车去县里。

  值得庆幸的是家里还有米粮够吃许久, 不至于到挨饿的地步,沈舒连欢愉的心情都没有?了, 每天都要推开窗子看一眼外面,看?雨势变小了没有?。

  顾怀瑾也觉得恼人, 悉心劝沈舒:“含璋莫要忧心, 这雨一连下了六日,再过两日总该停了。”

  沈舒心下郁结毫未结开, 叹气?道?:“我?怕的是雨下多了发大水。”

  平梁村好不容易才富裕起来,建设到如此地步,要是被一场大水冲没了,该是多么的令人绝望。

  顾怀瑾闻言不免也皱起了剑眉,不敢思索这个可能,只拥住了沈舒,道?:“应当不会, 除非老天不长眼, 故意与?你为难。”

  沈舒陷入了沉默。

  ……哎。

  这谁说得准呢。

  不由地,沈舒又想起了杏花村村长林正?, 以及几十年前发生?在清河县的大旱,晒死了庄稼,晒干了沟渠,使?得县里的百姓艰生?哀苦,在天灾面前,人的力量渺小如蝼蚁,无异于以卵击石。

  于是,沈舒问:“顾怀瑾,倘若清河县有?难,朝廷的赈灾粮款得多少日到?”

  顾怀瑾答:“倘若真发了难,我?会动身去罗州,去罗州亲自?借粮款过来,介时朝廷捐了钱,直接填入罗州的空缺。”

  沈舒心难定,喃喃道?:“还?是不要这样了,清河县百姓的日子好不容易才好过起来……”

  *

  至下午,沈舒家的门?又被敲响了,是张铁牛撑着伞来借补品,因为家里的好东西都吃完了,他的媳妇儿?却因为暴雨的缘故心慌意乱致使?胎象不稳,正?卧床静养中。

  孕妇的身体总归是重?要的,饶是张铁牛再薄脸皮,也还?是求上了门?,沈舒一听连忙去灶房将没吃的猪蹄、腌肉、火腿……等给了张铁牛,并?问:

  “铁牛哥,嫂子的身体怎么样?不够再向我?拿,我?给你想办法。”

  张铁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扯了个勉强的笑,道?:“没事的小舒,你嫂子只是成天惦记着娘家的土房子,怕娘家被水淹了,才想多了动了胎气?,我?已经让她不要再乱想了,跟她说等雨停了就到箕斗村去一趟。”

  沈舒这才放下了心,目送张铁牛离去,一脸怅然,对顾怀瑾道?:“要是雨停了就好了,雨停了可以请林大夫过来看?看?,还?能去县里买几只活鸡回来,给铁牛嫂炖汤喝。”

  顾怀瑾拢了拢沈舒的肩膀,扶着他的脑袋,安慰道?:“会停的。”

  是夜,暴雨如注,狂风大作,平梁村的人已经安然入睡,沈舒也不例外?。

  由于天气?不好,夜晚黑得过分,沈舒的房里还?留了一盏灯,这盏灯静静燃着一簇昏黄的烛光,随着窗缝里吹进来的冷风摇曳跳动,倔犟摇摆一阵过后,还?是猛然熄灭了。

  隔着窗户,睡得迷迷瞪瞪的沈舒骤然闻到外?面隐约模糊的尖叫,一瞬间从睡梦中惊醒,冒出冷汗,然后听到了更大的不同寻常的动静。

  他立刻摇醒了身侧的顾怀瑾,满面惶然不安,声音也紧张万分:“顾怀瑾,出事了。”

  顾怀瑾早在沈舒醒来时就已经醒转,一刹恢复清明,坐了起来,迅速穿衣服,下了床。

  他摸黑点?了灯,闪身出了卧房,打开屋门?一看?,只见院门?被拍得格外?大力,急切像是要破门?进来了。

  此时,沈舒已经穿好了衣服,跟在顾怀瑾的后面,见到这一幕,连要去打开。

  这时,木门?突然开裂,一股滔天的洪水从院外?涌进,巨大的黄流一瞬间吞没了沈舒以及站在他身后的顾怀瑾,裹挟着两人朝外?涌去,源源不断的泥水灌进两人的鼻子嘴巴。

  连带着拍门?的村民?也一起被冲走,像是洪水里的一片叶子、一粒沙砾,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连呼救的声音都被淹没了。

  咕噜咕噜……

  沈舒灌了很多水,痛苦的脸都要裂开了,强大的水压冲击着他的身体,让他的手脚借不了一点?力,哪怕穿来前会游泳,这会儿?也派不上用场。

  同样会凫水的还?有?顾怀瑾,在洪水里也毫无施展的余地,木屑、瓦片、家当……等在他身旁飘过、浮沉,好不容易洪水冲到地势低处缓了一点?,他伸手抱住了路边的一棵树,想救沈舒却发现沈舒在他前面,被冲走了。

  “含璋!”

  狼狈的男人乌眸泛红,眼球爬上了血丝,才刚换了一口气?,未有?片刻犹豫,又放了手。

  他被冲了一路,但凡能有?机会使?得上劲儿?,必然奋力往前游,只为抓住冲在前面的沈舒。

  ——天可怜见的,他最终还?是抓住了。

  沈舒面色苍白?几近透明,在溺水中已经陷入了昏迷,顾怀瑾一手抓着树,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他,不停的叫他的名字,怕他失去神志。

  冷不丁地,沈舒往外?呛了一大口水,颤着眼睫毛醒转,看?到当下的情况,无力喊了一声:“顾怀瑾。”

  顾怀瑾欣喜万分,宛如重?获新生?:“我?在!含璋,我?在。”

  沈舒又虚弱说道?:“拉我?一下,我?也来抱这树,免得你拉伤了胳膊。”

  闻言,顾怀瑾立刻用力,拉了好几次,才成功把沈舒拉到身边来,然后道?:“含璋,我?托着你,你踩着我?的肩膀,爬到树上去。”

  这么急这么凉的洪水,泡久了,一定会泡坏身子骨,顾怀瑾只希望沈舒好好的,安全撑到洪水退散。

  沈舒没有?拒绝,在顾怀瑾的连拉带拽下,爬上了树干。

  ——这树原本不矮,如今底下洪水滔滔,却也不显得高了。

  紧接着,顾怀瑾又眼疾手快的抓住了从跟前飘过去的一根浮木,以防待会儿?树木被冲垮,沈舒又被卷在洪水里。

  这场洪水不知道?发了多久,才逐渐停下来,沈舒坐在树干上,听到村子上空响起呼唤声、嚎哭声、以及夹杂其中的对话:

  “村长呢?”

  “谁看?到村长了?!”

  “快找村长。”

  “村长,你在哪儿??!”

  ……

  焦灼的。

  恐惧的。

  有?许多人他找他。

  沈舒仍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害怕中没有?出来,紧接着弥漫在心头的便是直面灾难的痛苦,他望着那淹没在水里的村子,脸上被浓浓的悲伤占据,听到村民?们越来越大的唤声,艰难的从悲伤中拔出神来。

  得到沈舒的回应,越来越多的村民?向这边聚集,他们或是划着船、或是抱着浮木、还?有?的慢慢凫水过来。

  看?到沈舒相安无事,村民?们齐齐松了一口气?,然后他们难以抑制释放自?己的情绪,颤着唇流着泪道?:

  “村长,咱们的村子被淹了,死……死了好多人。”

  “村长,我?家二?丫没了。”

  “村长,二?黑也没了。”

  ……

  沈二?黑……

  也死了?

  霎时,沈舒眼前一黑,脑子如被重?物撞击,嗡嗡直响,如长鸣的丧钟;他浑身湿冷,呼吸急促,胸膛随之起伏,整个人几近晕厥过去。

  顾怀瑾见状,立即捉住他的手,重?重?喊了一声“含璋”,将他崩溃的理智拉回来。

  沈舒这才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身子不停的细微的发抖,说话时牙齿都在哆嗦,磕磕绊绊道?:“还?有?呢?还?有?谁?我?表姑表姑父呢?铁牛哥铁牛嫂呢?四郎哥四郎嫂呢?”

  村民?们沉默了一阵,其中一个村民?道?:“文庆伯和文庆嫂都没事,四郎和四郎媳妇儿?也没事,铁牛他……他媳妇儿?死了。”

  话落,唰地——

  沈舒的眼眶里滑下了泪。

  这滴泪落在顾怀瑾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如刀割,他知道?沈舒是个善良柔软的人,对待对自?己不好的村民?都诸多宽容,对待对自?己好的人更是掏心掏肺,张家一家子平日里对他诸多照顾,早已被他视为亲人。

  须臾,沈舒嗓音嘶哑,艰难开口:“大伙先找人,找到了人跟他们说,在村口大路集合。”

  村口两侧是农田,想必不会水流成河,村民?们只得忍着悲伤,各自?散开去找人。

  待他们走后,沈舒看?向顾怀瑾,扯了下唇角,故作轻松道?:“顾怀瑾,你到罗州调粮款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顾怀瑾已是后悔派出所有?的墨羽骑去各州送信,不舍离去地喊道?:“含璋……”

  沈舒闭上了眼,面容一点?一点?恢复冷静,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顾怀瑾,我?等你回来。”

  “……”

  死寂良久,顾怀瑾堪才应了一个字——好。

  顾不得身上还?滴着水,他用湿漉漉的大手替沈舒拂去贴着鬓角的湿发,递去一丝热热的温度,叮嘱道?:“含璋,至多五日,我?会快马加鞭的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