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 整个祠堂鸦雀无声。

  他们想,大约是沈舒平日里实在太好脾气了?,以至于他们忘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 沈舒真正强硬起来竟是恐怖如斯。

  他就像是一柄锋芒初绽不可一试的利剑,誓要将这天狠狠捅破, 凿下一缕天光来方肯罢休。

  宗老们亦未想到他如此执拗, 心下一骇, 两?两?对视后看向沈望乡。

  沈望乡老脸阴沉, 喝了?一声:“够了?!舒娃子, 我们没打算按村规处置你, 你莫再不?依不?饶。”

  停了?一停,他握紧拐杖手?柄, 语气软了?一丝,“你想将刘敬和逐出村子, 我们同意, 他该得的惩罚,一样也逃不?掉;但是报官关乎咱们全村人颜面, 此?事若是传出去,还有哪个好女孩儿敢往咱们村子里嫁?你别这么自私。”

  一眨眼,沈舒头上又多了?一项自私的罪名。

  沈舒笑了?:“原来想要为自己?讨个公道在?太公眼里是自私?好吧,那我就是自私。”

  什么孝道至上道德大棒对他锤子用没有。

  他就是要打破村子表面这肮脏的和平,把底下的腐肉挖出来,他就是要把事情闹大闹得无法收场,让他们无法维持那虚伪的声名。

  他就是要掀桌!

  此?刻, 村民们堪才回过意来, 觉察到这是一场不?可调和的矛盾,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荡。

  他们当?然是希望两?方各退一步, 有商有量,将事情完美解决。

  偏偏,沈望乡刻板道:“横着走出祠堂,还是站着走出祠堂,由?不?得你。舒娃子,你且先冷静两?日再说。”

  说完,他给身边的村民递去了?眼神?,示意他们动手?。

  霎时,沈舒眼皮一跳,对上沈望乡冷漠到几近轻蔑的眼神?,心里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操!

  这老家伙!

  沈舒连忙退了?两?步,试图与上前的村民拉开距离。

  沈文庆惊惶道:“小舒!”

  与此?同时,其他村民也惊了?,纷纷喊道:“村长。”

  他们尽皆忍不?住露出紧张之?色,生怕沈舒被伤害,更甚至祠堂外的张铁牛、祠堂里的沈四郎……等人都?想冲上去把沈舒解救下来。

  然而,沈望乡一句话就中止了?他们的脚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我看谁敢造次!”

  如斯威严,逼退了?一干蠢蠢欲动的村民,他复又看向逐渐陷入困境的沈舒,道:

  “舒娃子,你是太/祖宗唯一的血脉,身负平梁村村长一职,却将个人恩怨凌驾于村子利益之?上,必须面壁深思。”

  沈舒:……思你妈。

  念头乍一划过,他就被几个年富力强的村民团团围住,继而困兽犹斗四面楚歌。

  这些村民是宗老的子嗣姻亲,亦是宗老的打手?、走狗。

  沈舒傲然挺立在?人群之?中,眼光越过他们直直望向沈望乡:“究竟是我将个人恩怨凌驾于村子利益之?上,还是太公将个人权力看得比是非黑白重要?太公在?意的从来就不?是平梁村的名声,而是自己?只手?遮天呼风唤雨的地位,是也不?是?”

  沈望乡老脸森然铁青,“是又如何?我今年耄耋,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

  顿了?顿,他阴恻恻地说:“舒娃子,看在?你爹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你就去静房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出来。”

  沈舒内心一片绝望,如同被冷水扑灭的柴火,孤寂的燃着青烟。

  而沈望乡犹嫌不?够,硬要摁他低头似的命人将刘敬和松了?绑,他只道刘敬和在?他从静房出来前不?予发落,暂且关押到柴房里。

  须臾,刘敬和揉了?揉自己?被绑麻的手?臂,朝他得意洋洋道:“舒舒,你且在?静房好好反省,我在?柴房等你出来。”

  沈舒俊容一片漠然,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欲要离去。

  却是此?时,一道漆黑的阴影忽从他耳边刮过,裹挟着凌厉的风声,发出尖锐的呼啸。

  “噗嗤——”

  是利刃封喉的声音。

  血花如同细雨漫天飘落。

  沈舒尚未来得及反应,就闻得祠堂里响起一阵仓皇的尖叫。

  他错愕回眸,只见刘敬和诡异的以背对着他的姿势倒了?下来,然后满脸是血的沈望乡呈现?在?众人跟前,花白的头发胡须都?染上斑驳血迹。

  他的面色极度惊恐,眼瞳如同失魂般涣散扩张,在?他身侧,案台上的几只牌位也被溅上几缕血丝,那摆在?牌位前的百盏灯烛无声被扑灭了?一只,刻着“第?三十八任平梁村村长沈大同之?灵位”的牌位字体?因此?显得愈发阴森幽暗。

  瞬间?,整个祠堂再次落入鸦雀无声。

  有人说了?句:“大同公显灵了?,报应!是报应!”

  村民们纷纷看向倒地的刘敬和,上一秒他还在?喜不?自胜,下一秒他的笑意凝固在?嘴角,脖子上汩汩往外流着血迹。

  骤然,沈舒心跳如擂鼓,他赶忙循着回旋的匕首望向祠堂里的一根大柱,只见柱后倚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一只手?抱胸,另一只手?掂着沾血的匕首,好似在?把玩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

  见他看来,顾怀瑾抬起慵懒的凤眸,衔着笑意与他目光相接,他懒洋洋的似乎并不?将当?前的事情放在?心上,反倒挑了?下眉仿佛在?说——

  干得如何?

  沈舒怔然片刻,眉眼不?自觉的舒展。

  干得漂亮。

  一切的症结来源于刘敬和,如今刘敬和死了?,宗老们还有什么理由?令他面壁思过?!

  沈望乡顷刻反应过来,抹了?把脸,震怒的跺着拐杖:“是谁躲在?暗处鬼鬼祟祟,出来!”

  顾怀瑾便双手?负后踱步至众人跟前,足下踏着蜡烛散发微弱的光影,魁梧的身躯像是一尊神?像,覆盖了?宗老们投在?案台上的影子。

  缓缓地,他立在?沈舒的身侧,像是一座巨大的靠山,“是我。”

  “好你个外乡人!”沈望乡气急败坏道,“来啊,把他抓起来,送他去见官!”

  话落,祠堂里竟无一人敢动,方才挟制的村民皆是胆战心惊。

  毫无疑问,此?时的顾怀瑾在?他们眼里是一只凶恶的魔鬼,谁不?要命了?敢上去招惹,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沈舒蓦地安全感爆棚,勾起了?唇角,畅所欲言道:“太公,你不?能送他去见官。”

  沈望乡怒然质问,“怎么不?能?他姓顾,平梁村姓沈,他与平梁村没有半点干系,莫非你身为平梁村村长,竟还想包庇杀我平梁村人的凶手??”

  沈舒瞥了?顾怀瑾一眼,轻然含笑,神?情戏谑,“太公有所不?知,他是沈麻子的表哥,前些日子因家中遭难投奔平梁村,我已答应让他归入平梁村户籍,列名在?册,他现?在?是不?折不?扣平梁村人。”

  宗老们俱是不?信,只将其当?作沈舒的托词,又闻得沈舒道:“表姑父,拿村名册来。”

  冷不?丁的,沈文庆被点了?名,他岂是个傻的,立马乐呵呵的笑道:“哎!村名册在?家里,我这就去拿,诸位稍等。”

  众人一看就知道顾怀瑾在?名册上这事没跑了?,即便刚才不?在?,拿来后也会在?。

  沈舒温和一笑:“劳烦表姑父。”

  沈文庆忙不?迭的离开。

  至此?,村民们堪才回过味儿来,原来这一切是因为顾怀瑾仗义出手?,并非沈大同显灵,看这情况顾怀瑾和沈舒是彼此?护上了??!

  他们惊疑不?定地看了?看沈舒,又看了?看顾怀瑾,最终看向宗老们——

  宗老们的神?色就如同吞了?苍蝇一般难看,令他们忍不?住心下犯嘀咕:

  “嚯,顾哥儿真不?愧是个杀过狼的好汉,刘敬和是个秀才,他竟然说杀就杀?”

  “太公好像奈何不?了?他。”

  “这事儿要是不?捅出去还好,要是捅出去顾哥儿就完了?。”

  “依当?下情况看,村长肯定不?会让人把这事儿捅出去。”

  ……

  是的。

  没错。

  沈舒打算死保顾怀瑾。

  他低声问顾怀瑾:“顾麟玉,你什么时候来的?”

  顾怀瑾含笑宴宴:“刚才。”

  “那小萁……”

  “还在?睡。”

  沈舒放下心来。

  其实,沈舒前脚刚到,顾怀瑾后脚就来了?,他隐秘的躲在?暗处,总觉得此?事不?会太顺利,果不?其然他亲眼目睹沈舒一步一步被挟制,最终落得满身狼狈,不?悦出了?手?。

  小小村庄,巴掌之?地,竟也如宫闱一般弄计争权,着实可笑,他几欲屠了?这些烂人。

  片刻,众人苦等沈文庆不?来,宗老们终于按捺不?住道:“舒娃子,即便这姓顾的是我们平梁村人,他杀了?敬和就当?按平梁村的规矩,以命抵命,拉到山上活埋。”

  沈舒生怕顾怀瑾听了?生气,按住他的肩膀,微微一笑:“太公们怕是忘了?,方才你们令我面壁思过时已将刘敬和开除平梁村村籍,虽然只是嘴巴上说说,但我想太公们应该不?会说话不?算数罢。既如此?,他杀刘敬和这个外村人,乃是为我这个平梁村村长出头,非但没罪,还有功在?身,我们应该嘉奖他。”

  宗老们狠狠一噎。

  话是沈望乡说的,他们可没说。

  沈望乡犹想挣扎,愤然指责:“那他也不?该在?祠堂里杀人,这是对列祖列宗的大不?敬!”

  沈舒悠悠堵住他的话头,“那就罚他在?我这儿面壁思过好了?。”

  稍稍一停,他又故意恶心宗老们,道:

  “还请诸位太公放心,我必让他虔诚知错,从此?不?敢再在?祠堂里杀人。”

  宗老们气得浑身颤抖,连手?里的拐杖都?险些握不?住。

  诡辩!

  荒唐!

  这世?上怎会有人杀了?人还能逍遥法外,王法何在?,公理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