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特的铁路通车了,城里时隔多年,终于再一次有了列车入站的声音。车里走出一批西装革履的人物,到城郊替打算入驻的工厂选址。
在探望叶甫盖尼一家的路上,塔季雅娜碰见了列昂尼德。
后者正把一名反拷双手的纹身青年踹上车。那人的左手食指从根部断开,包着血染的纱布,似乎是新伤。
列昂尼德目送车辆远去,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她。
“去看阿列克谢吗?刚好,一起走吧。”
路上,风势渐起,吹动结霜的白桦树叶,带起它们飘离光秃的根条,零零散散,灰黑的木叶落在纯白的雪堆上,不显多余,反倒添色。
路边蔓延的野草被连根拔起,换上了修成圆形的黄杨,冬日到来,叶片在大雪过后凝成雪球,此刻在风动下滚去白晶,露出里头从尖端泛起的红色。
列昂尼德拿着一把伞,撑着半边身子,在结冰的路面上踏踏实实地走。
塔季雅娜悄悄观察着列昂尼德。他已年近六旬,也许是由于军旅生涯常年的风吹雨打,看起来比同龄人老上不少。
寒风吹动他斑白的短发,连同下颌上蓄起的胡须,在风中微微颤抖。
“为什么?”塔季雅娜突然问,“您是为着什么,要在一线上奔波?”
她反应过来,自觉冒犯,连忙补充道:“抱歉,不想回答也没关系的。”
列昂尼德看了她一眼,说道:“没什么。放轻松点,我又不会吃了你。
有人曾说我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偶像奋斗,但我绝不这么认为。”
“虚无缥缈的偶像?”
“并非虚妄,并非偶像,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目标。”列昂尼德顿了顿,“那就是解散清道夫。”
解散?但那不是他耗尽心血的事业吗?
“你知道清道夫的工作是什么吗?”
“追捕逃犯,重建善后,慈善捐款?”
“差不多。且不说瑞尔博斯,你看伦特城里那些警员,有几副年轻的面孔?面对猖狂肆意的罪犯,他们也许有心无力。而我们的工作,就是协助他们,除去这些社会上的渣滓。
我不是什么社会改革家,却也不愿自己的祖国陷入困境。此番所为,也许并不能改变什么,但若能为后来者解决一些麻烦,那就是对我最大的表彰。
如果清道夫能够长盛不衰,那才是最可悲的事。”
塔季雅娜听得入了迷。
“你会治愈术对吧?阿纳斯和我提过。不要浪费了自己的天赋。”
“听起来,是个伟大的理想……”她说。或许,这就是叶甫盖尼提过的出路?
“想加入我们?”列昂尼德道,“可能,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者,而清道夫对此求之不得。但你要明白,即便是医疗部门,也要时常面对那些从前线退下,血肉模糊的伤员。同样,要经常跟着一起出任务,去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歹徒。
之前,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头一次出任务,就被吓得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刚一归家,就递交了辞呈。
所以,你要想清楚,你还有很多时间,不要操之过急。上个大学,看一看更广阔的世界。运气好的话,等你毕业,或许我们便已不复存在。
好了。”他叹了口气,“我们到了,把这些沉重的话题放在外面吧,阿列克谢已经受得够多了。
难为你听我唠叨。阿纳斯的眼光不错。”
那天,回家的路上,塔季雅娜思虑重重。
途径伏尔加酒店,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调头走进大厅,果然看见亚历山大站在正中,拿着笔记本,对新一批补给做记录。
“安菲波利斯小姐。”他开心道,“好久不见,是来找阿纳斯小姐的吗?她好像不在。”
塔季雅娜摇摇头。
“我有事想拜托你。”
几天后,中心公园。
几个工人在给新植的雪松涂石灰。一名胡子结冰的中年人蹲在路边,固定一把还没上漆的长椅。伦特竟有了游客,慕名而来,拍摄冬季的候鸟。几只赭红尾鸲散在落叶松枝上,细长的趾爪在白霜上划出几道细痕。
“这里和之前大不一样了。”克希雅对塔季雅娜说。
“是啊,我还担心你会觉得无趣。”塔季雅娜裹得像块圆奶酪,厚厚的围巾裹住了半张脸,为了说话她把它褪到下巴,言语之间又被团团白气包围。
“为什么?”
“和你见过的那些风景相比,这里只能算作平平无奇吧。”
“我可不这么认为,”克希雅停住脚步,“平平无奇的不是风景,而是那些身处其中的人。
我走过很多地方,看到过很多美景,令人印象深刻的不少,但使我至今铭记的,是一个潮湿的午后,秋雨绵绵,细水如丝,汇聚于透明的公交站顶。
是一个寒冷的下午,夕阳将沉闷的教室笼于光芒之下。
是一个秋日里的夜晚,皎皎白月,星河闪耀。
是一个无人的街道,秋日的最后一场雨中,气息在咫尺间交换。
我为什么记得这些?因为你在我身边。
所以,不要把我看得高高在上,怕我无趣,怕我厌倦。好似我留在伦特是一种束缚,一种损失。
对我而言,在你身边的时间从不会无趣。”
克希雅伸出手,仔细地为她扶好眼镜。铅色的光,如同水银般流泻下来,滑过她夏云灰的双角。匀称的眉毛底下,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其下谷金色的眼睛认真且专注,倒映出镜片折射的银光,宛如秋日丰收的稻田。
“好看吗?”她笑问。
“啊?”塔季雅娜如梦初醒般。
“我们还有的是时间,让你看个够。”
看不够的。塔季雅娜心想。
“这个,”她从把一个小东西塞给克希雅,“就当做是对你这番演讲的奖励了。”
她打量着手里的物件,那是个捕梦网,做的人想必下了很大工夫,三根栗褐色的羽毛以精巧的方式,系在一圈弯曲的枝条上。
“经常做噩梦不是吗,晚上把它放在床头,据说能够一夜好梦。“还有,羽毛是拜托亚历山大帮忙才拿到的,以后记得对他好点。”
克希雅郑重地把它收进怀里,看到她一脸期待,浅色的尾巴一弯一弯,等着自己评价的样子,不由得轻笑。
她捏住塔季雅娜的镜托,摘下眼镜,叠好放进她的口袋,然后挑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旁边的草丛传来轻微的响动,塔季雅娜陷进朗姆酒的甜气,忽略了这不合宜的动静。
克希雅睁开眼,轻轻回应她的舌尖,视线滑过她近在咫尺的细腻肌肤,越过她带着果香的发丝,最后落在藏于丛后的摄像机上。
一声微响,相机吐出照片,旅人收回手,暗想一次外出就得了大好的素材。
他甩了甩片子,定睛一看,竟发现照片中的瓦伊凡,正在阴狠地瞪着镜头。若不是女友在场,自己怕不是已经被揍了个鼻青脸肿。
“怎么了?”塔季雅娜问她。
“没什么,看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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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最后一段是私心,想写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