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洛藕失窃,涓江、泗江相继决堤,天韵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那颗没来得及送给旧雪的红梅种子掉在地上, 一切从这里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天韵被推到众矢之的的位置。

  寒羚山册第八卷上多了一条天韵的罪行——

  “【惩】罪因(壹)——盗取洛藕, 致使涓江和泗江泛滥;对应惩罚——受一百零八枚蚀骨钉。”

  旧雪看到这一条刑罚时竟只是松了口气, 有罪就要罚, 这是寒羚山的规矩, 也是她的职责,幸好只是受一百零八枚蚀骨钉, 不至于立刻就要诛杀天韵, 幸好……

  执刑那天,旧雪看见从天韵眼里流出似乎是水珠的液体, 她不知道那叫眼泪,只是当其中一滴落在她手背上的时候, 她感到一阵灼烫的刺痛。

  天韵奄奄一息被雪羚羊背走之后,雪地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盯着那滴眼泪看了很久,终于她抬起手,将眼泪送至嘴边, 轻轻尝了一口。

  滚烫的灼烧感, 她的心似乎也被烫了一下。

  只是这一次,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淡淡的悲伤。

  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悲伤。

  后来她一直忙着处理水患,凡界诸多亡灵需要被引渡至天池, 天池的灵力消耗很快, 加上洛藕失窃, 雪地的灵力结构遭到破坏,原本好好长在天池的雪莲逐渐出现枯萎的迹象, 这一切都是因为天韵。

  为了不徒添天韵的罪孽,旧雪于是命雪羚羊将全部的雪莲尽数挖出,送到凡界去救治百姓。

  等她处理完这些事,已经过了五个月。这些日子里,受刑后的天韵一直没能下床。

  失去了每日清晨寒暄的旧雪总觉得哪里空空的,于是常常来到天韵的屋子外面,一坐就是一整夜。

  她需要一个可以陪她很久的人,无所谓中间有空白,反正她有的是时间等。

  那天,方家派人将红梅种子送上山来。

  时隔五个月,旧雪终于又见到了天韵。

  天韵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只拿背对着她。

  当她将红梅种子放在天韵床头的时候,她听见天韵说:“师尊……我没有偷红梅种子,不是我……”

  是不是天韵偷的红梅种子根本不重要,寒羚山册没有记载的内容她都不关心。

  寒羚山册只记载着天韵偷盗洛藕之罪,一罪不二罚,既往不可咎,这是寒羚山的规矩。

  那晚她又像往常一样来天韵门外静坐,雪地里有一颗黑黑的东西。

  捡起来看,原来是她白天拿去给天韵的红梅种子,天韵将它扔了。

  旧雪指尖摩挲着这颗种子,心里轻轻叹了气。

  这是失落。

  又过了七个月,也就是整整一年之后,这日她恰好去了药圃,替紫檀加固结界。

  回山的时候,她本是照旧要去天韵门外坐一夜,却感知到天韵住处方向传来火属性法印的动静。

  寒羚山上只有天韵一个火灵根。而那个法印是……冥谷彼岸花的勾心之印。

  旧雪立刻赶到天韵住处,只见一道巨大的法印正要从天韵心口穿过去——

  勾心之术可以将魂灵生生从身体中剥离出来,可是对于一株植物来说,魂灵出体意味死亡。

  天韵不能这样死掉,她应该要被冷弦诛心而死,只有寒羚山最冷冽的武器才能除去她出身的罪过。

  旧雪朝天韵飞过去,打断她的法印,将虚弱倒下来的天韵接在怀里。

  在给天韵疗伤的过程中,旧雪发现天韵体内还有一个魂灵,是个谷梁家的女孩,名为谷梁浅。

  原来天韵是想和这女孩同归于尽。

  她命令谷梁浅从天韵身体中出来。

  但由于谷梁浅已然错过回归身体的时限,故若是现在出来,立刻魂灵会被引渡去天池安息。

  谷梁浅更不肯了:“旧雪大人,天韵手上现在就有一段多余的洛藕,您就给我塑一个新身体不好吗?之前那个身体都被天韵修坏了,毁容了呀,让我后半辈子怎么见人呐!”

  旧雪冰冷道:“出来,立刻。”

  谷梁浅:“出来是死,不出来也是死,我就不出来,除非给我一个新身体!”

  如果当时谷梁浅出来了,她的魂灵便会去天池安息,可是一念之差,她选择挑战旧雪,这是她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

  旧雪不会体知众生的喜怒哀乐,却对世人的恐惧有着极其准确的判断。

  她知道怎么让谷梁浅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所以在之后的五十年里,旧雪以冷弦将谷梁浅的魂灵钉在天韵体内,既然谷梁浅要霸占天韵的身体,她便让谷梁浅在天韵体内日日经受裂魂之刑。

  五十年后谷梁浅被容雨苍无意复活,复活不到一炷香立即又被旧雪诛杀,那其实是旧雪对谷梁浅的最后一道惩罚。

  有什么比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复活的欣喜便被彻底诛杀更加残忍呢?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旧雪救下天韵的那晚过后,谷梁浅的尸体便被人发现在雪地里。

  谷梁家族阵势浩大前来讨要说法,旧雪不予理会。

  她只处理寒羚山册第八卷上记载的罪行,没有记载的,她不管。

  慢慢地,旧雪发现,她再也无法在天韵脸上找到快乐的痕迹。

  天韵不快乐吗?她这样想。

  快不快乐并不很重要,不快乐的人也可以永生,她就是,她从来没快乐过,但也活了很久。

  那日,旧雪又去天韵门前坐着,忽然听见屋里天韵的脚步声。她没有动,天韵夜里从不出门,她知道的。

  她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叹气。

  旧雪也叹过一次气,在感到失落的时候。她想,天韵也感到失落了吗?

  天韵很轻的声音从墙里传来:“雪山是捂不热的吧……”

  雪山当然是捂不热的,旧雪心想。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来寒羚山,再过多少年总还是老样子,十五年已经很久了,太寂寞了。”

  天韵大概一个人对着墙壁自言自语,她说:“我恨寂寞……”

  她恨寂寞。

  旧雪黯然。逆舟堂那么多人,还不够吗?对她已经是吵闹的地步,天韵却还觉得寂寞吗?

  要多少人才能够不寂寞?

  天韵又叹了声气,“我要离开寒羚山了。”

  旧雪忽然陷入更为沉默的冷静里,她本就不太说话,这一沉默,真就仿佛雪地里的一块冰。

  她从地上站起来,向雪地里走去。

  如果天韵要走,她不会挽留,但以后她也不会留任何人在山上。

  原来没有人可以陪她太久。

  她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黑夜中。

  那晚,她去山巅弹了很久的箜篌。

  天韵本来打算第二天天一亮就离开寒羚山,可是当她来到雪山脚下,冰原外已经被修士团团围住,她如果要离开,就一定会和他们正面起冲突,那时天韵的伤还没完全恢复,行走没问题,打起来也并不是没有胜算,只是那些人人多势众,倘若无法速战速决,她体力必定不支。

  她没有走。回来山上,不知怎么想的,走着走着,就到了师尊的饮冰殿。

  旧雪站在雪地里,从背影看,旧雪似乎正在看向殿上所题的三个字:饮冰殿。

  天韵轻轻唤了声:“师尊。”

  旧雪没有转身,似乎没有任何的反应,就像没有听到天韵的声音。但那只是从背影看过去。

  实际上,如果这一刻天韵能看见旧雪的正脸,那么天韵将成为唯一一个见过旧雪笑的生灵。

  之所以说生灵,而不说人,那是因为从古至今的生灵都没见过旧雪笑,旧雪从来就没有笑过,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只有这一刻,天韵去而复返的这一刻,旧雪笑了。

  这坚定了旧雪昨晚弹箜篌时做下的那个决定。

  那天她从箜篌上取下一根冷弦,当时的雪羚一已经十分苍老,恰好来饮冰殿外找她,正好看见她擦拭冷弦。

  它跟在旧雪身边快五百年,几乎到了雪羚羊寿命的极限,大概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它是寒羚山上接触过旧雪最久的生灵,毕竟跟着旧雪快五百年,旧雪就算从不与它说话,但它的位置终究也与别的生灵不太相同。

  它猜到旧雪想做什么。

  “大人,您决定了么?”

  旧雪看着它,五百年来她几乎没和雪羚一说过话,她知道雪羚羊总有一天会苍老死去,正如现在。总有新的雪羚羊会来代替它。

  旧雪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悲伤。天韵上山之前,她是不会悲伤的。

  “我不能徇私。”她对雪羚一说。

  “徇一次罢,”雪羚一苍老地说,“那孩子毕竟陪了你十五年。不要宣告她的出身之罪,那不该成为她的罪。”

  “雪山。”

  “雪山不会永远都是对的。雪山和炼狱究竟有什么区别呢,大人?都说将罪人亡魂投入炼狱永不超生是最可怕的刑罚,可是,将人永远留在雪山,不老不死,承受无尽的孤独,就不是刑罚吗?”

  雪羚一怜爱地看着旧雪,“大人,您孤独了很久吧?苦吗?”

  旧雪从来没有被问过这样的问题。过了不知多久,旧雪摇头,说:“不苦。我有天韵。”

  雪羚一:“可是您马上就要诛杀她了。”

  旧雪:“五十年,她会回来。”

  早在旧雪开始计划天韵的死亡时,她便在药圃东南角落的篱笆旁种下过一株天竹草,用来承载天韵澎湃的魂灵,还可吸收天韵身上的葬气,待五十年之后,她会亲自去药圃将天韵接上山。

  雪羚一:“这样的话,您就更不能以出身之罪杀她,她会恨您的。”

  “但我一定要诛杀她。”

  “那就以杀害谷梁浅之罪杀她吧,”雪羚一说,“不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出身是罪,这是雪山的谬误,不是她的错。”

  旧雪从来不怀疑雪山,她于世上就像一个无情的旁观者,世人演他们的戏,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然而在她不知道的年代里,与人世接触最深的雪羚羊族已经动摇了对雪山的信任,它们前赴后继地在世人身上证明它们的观点,很多雪羚羊因此被流放冰原。

  直到雪羚三将天韵从雪崩里救出来,旧雪收下天韵为徒,雪羚羊族看到了希望,天韵就是它们的希望。能融化雪山的,一定只有炼狱最烈的火。

  凡人总说,旧雪大人收徒,是为了渡化彼岸花。

  其实不是,是天韵千里奔赴而来渡化旧雪。

  《旧雪残集》的简介上有这么一句话:“予你一顾,不是为了渡你,而是为了让你渡我。”

  尹新雪一直以为这句话是以天韵的口吻说的,竟然不是,原来是旧雪说的。

  当初冥谷血雨中的

  只可惜,满地残阳,人影参差。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天韵不是旧雪的知己。

  旧雪是真正的神灵,注定孤独。

  新雪是人,这是她比旧雪的幸运之处,现在她又比旧雪多了天韵,于是她更幸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新雪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