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雪不会给人当师尊, 山上亦无可请教之人,每天推开殿门,她就会看见天韵坐在台阶上, 一开始, 天韵会对她说:“师尊, 早晨好。”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日日的早晨不总是如此?今日的亦没有格外好。为何要说早晨好?

  她在心底琢磨, 便错过了回答的时机, 天韵很快转向下一个话题, 然而下一个问题会再次重复以上的过程,于是刚收天韵为徒的一个多月里, 她一句话都没能和天韵接上。

  总算有一天, 她苦苦冥思出一个办法:

  明天天韵再对她说“早晨好”的时候,她便回之以同样的内容。

  “师尊, 早晨好。”

  翌日,天韵只是照旧这么说, 她知道师尊不会回答。

  可是那天,旧雪从她身边经过时,天韵听见师尊说:“早晨好,天韵。”

  天韵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像被美梦砸昏了头, 才一个月就已经疯了?

  反应过来后,天韵脸上显露出相当复杂惊喜的表情,然后跑出了院落, 连着三天都没再出现。

  旧雪独自被留在原地。

  从这天起, 她再也不回答天韵的寒暄, 只因她发现,倘若她不答, 天韵便会每日来她殿前等她出现,她就能在一推开门的时候见到一株鲜红漂亮的彼岸花。而只要她答了,天韵就会离开。

  她不知道,天韵当时是高兴坏了,又怕在师尊面前失了礼节,于是跑到雪地里去连滚了好几圈,一不小心栽进一个雪窟,摔坏了胳膊,爬了三天才爬出来。

  后来有一天,天韵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旧雪活过的日子里,从未见过热食,更不可能尝过。还没闻到汤的味道,只是感受到温度,旧雪心里便已经很抗拒了。

  天韵将汤放在门口,“师尊,这是弟子用采来的雪莲做的汤,师尊请趁热喝。”

  直等到天韵离开,旧雪才从殿里走出来。

  她没有像尹新雪那样尝试喝上一口。端起那枚形状不规则的小冰碗,旧雪来到殿后,什么都没说,便将汤倒进雪地。

  她不在乎是不是糟蹋了天韵的心意。看着已经被天韵关上的院门,收徒以来的几个月里,旧雪第一次产生诛杀天韵的念头。

  这碗热汤提醒了旧雪,天韵来自冥谷,身负葬气,属火灵根,本为寒羚山不可接纳之人,天韵若要长久在寒羚山呆下去——

  旧雪认为的“长久”比世人认知的尽头还要长久,则必须将天韵身上的烈火扑灭。

  就明天吧,她这么决定。死亡并不是很可怕的事情。

  那天傍晚她去山巅弹了很久的箜篌,想到在之后的五十年里,寒羚山又只有她一个人了。

  在某一处的雪地里,旧雪弹了多久,天韵便安静地听了多久。

  但天韵并不是旧雪的知音,天韵无法透过那箜篌之音得知旧雪在想什么。

  第二天,冰原上来了一对老夫妇,来为他们病重的儿子求雪莲医病。

  天韵于是将自己费了很大力气采来的雪莲给了他们,来不及再去采新的,天韵便取了一枚彼岸花瓣浮在雪水里,给旧雪端去了。

  旧雪本打算今日诛杀天韵的,可是看到门前地上放着的‘汤’,没有像昨天一样冒出热气,是凉的。

  她端起来尝了半碗,很清冽,有股淡淡的甘甜。她好像喜欢这个味道。

  她暂时打消了诛杀天韵的念头,再过些日子吧。

  ……

  山中的岁月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是十二年过去了。

  这些年里,旧雪经常会因为各样的原因而生出诛杀天韵的想法,每次有这个念头,旧雪便会于当时傍晚去山巅弹箜篌,彼时天韵无论手上在做什么,必定会放下所有事,坐下来,远远聆听箜篌穿过雪谷的声音。

  -“师尊,你知道你每次坐在山巅弹箜篌时,我都会坐在冷殿前的阶梯上听吗?”

  -“师尊,你知道你弹奏的箜篌曲是世上最好听的乐音吗?”

  天韵的声音浮现出来,这是谷梁浅复活的那晚天韵对尹新雪说的。

  当时尹新雪问过天韵一句话:“即使五十年前诛杀你的正是箜篌冷弦,你也仍然认为我弹奏的箜篌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吗?”

  没想到一语成谶。此刻尹新雪还想再问天韵两句话:

  “天韵,你知不知道旧雪每一次的弹奏,都是因为她下定决心要杀你?”

  “倘若你知道真相,还会认为旧雪弹奏的箜篌是世上最好听的乐音吗……?”

  ·

  这十二年对于旧雪,就好像天韵端来的那一碗漂着彼岸花瓣的雪水,本是寡淡,但终不至于太寡淡,反而因着彼岸花的存在,能从雪水中品出几分甜味来。

  但对于天韵,雪山上的生活虽比冥谷的腥风血雨要平静,却十分寂寞。

  她没有旧雪那么耐得住寂寞,山里几乎每一处雪地都被她踩过,每一处山头都被她翻过,白茫茫的雪山似乎哪里都差不多,唯独不太一样的,只有天池淡蓝色的水,看守天池的雪羚二总是很期待她来。

  不过相比较于去天池找雪羚二玩,天韵更喜欢爬上冷殿之顶,从那里可以将冰原的风光尽收眼底。

  旧雪从来没说过什么,但也发现了这一点。

  冰原上偶有山外之人来访,有的是为一窥雪山的风采,有的是来向雪山立誓明志,有的是来采雪莲救命……

  有一天,冰原来了对凡界小孩,约莫十来岁的样子,他们费了大劲终于从冰地下挖出一株雪莲,竟高兴得原地跳起舞来,天韵看着,久违地有了种快乐的感觉。

  旧雪看见殿顶上天韵的笑容,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天韵总是这么看着冰原,是不是想离开雪山了?

  可是给天韵建的新殿早已修好,就在冷殿的后面,天韵若是走了,那殿该怎么办?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天韵走了,她怎么办?

  ……

  没过几天,寒羚山向修真界宣告逆舟堂的建立,并向各修真门派和世家发出冰帖。

  冰帖上言:凡未筑基的少年子弟,皆可尝试独立渡过冰原,若能上山,即可进入逆舟堂学习。

  山上忽然热闹起来,天韵看着一个一个负箧上山来的少年人们,忽然觉得山里有了人间味。

  旧雪站在天韵后面,看着天韵在逆舟堂里忙来忙去的身影,她第一次产生了安心的感觉。

  原来天韵和她一样,也想有人为伴。可是她有天韵就够了,天韵为什么还需要其他人?

  逆舟堂本是给天韵修的殿,最后却以这样的方式送给了天韵,只是天韵自己并不知道,逆舟堂是为她建立的。

  这以后,旧雪从来都不靠近逆舟堂,她明白这群少年人总有一天会长大,会苍老,会步入晚年,然后死亡,他们中最长寿的,不过也只有几百年的寿命,在她漫长的人生里,太微不足道了。

  她要的是一个可以‘永远’和她一起留在雪山的人。

  ——她所谓的“永远”很长久,长久到寻常人终其几世都无法看到尽头。

  这帮上山的少年里,有一个最顽皮的孩子,叫方路迷,听说他不服天韵管教,被天韵打过两顿。

  有一天她在饮冰殿中,突然听见外面院墙上传来少年的声音:“天韵天韵,你快一点。”

  紧接着是天韵的声音:

  “你轻点,要是被雪羚羊听见了,咱们就完了。”

  当时旧雪手里拿着一只冰砌的小碗,那日是木曜日,这碗上的花纹恰是树桠的纹理。

  她最喜欢的是火曜日,因为火曜日送来的小碗上刻的是一枚生长在火焰里的彼岸花。

  这天是热汤,旧雪刚将汤倒掉,天韵就在这时来了,她像做错了事情马上要被抓现行的人,她盯着大殿门,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胸腔里的那颗冰心缓缓地跳了起来。

  就像新生命发育时第一个跃动的细胞,当它被激发时,连带着神经一起跃动,那是第一次旧雪感觉到心跳的声音。

  天韵推开门时,她已经闭上眼在地上打坐,身旁放着一只空空的小碗。

  她听见天韵跪下去的声音:“师尊……”

  跟她同来的少年也跪了下去。

  过了会,天韵说:“原来师尊也会睡觉……我去试一下我师尊是不是还活着。”

  少年似乎想将天韵拖走,“别别,我们俩熬死了你师尊都不会死,快走吧。”

  “我试一下。”天韵挣开他。

  天韵跪着一步步爬过来,离她越来越近,旧雪听见天韵衣物在地上摩挲的声音。

  与此同时,旧雪身上的刺痛感越来越强。

  突然她感觉自己的眼角被人触碰,然后少年在靠近殿门的位置喊:“你别上手哇!”

  天韵在她身前说:“我要是亲一下我师尊,会奇怪吗?”

  “你疯了!——”方路迷大惊,“快亲啊!亲完赶紧走!”

  旧雪听着天韵和那少年的对话,心里产生一种和平时不大相同的感觉。

  原来天韵与旁人相处时是这个样子,比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话要多,似乎也更自在些。

  可是天韵一定不懂,经过她的这些人,没一个能陪她太久,包括她救下来的那株人参。天韵要她收人参为徒,但她一定不会收的。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唇上被覆上两瓣轻软的皮肤,很快,像雪花扑簌蹭过一样。

  天韵碰了她,这是她当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即使她再怎么没有心,那一刻,她也能感受到天韵对自己的某种情愫,但当时她并不知道那种情愫叫‘爱’,她唯一大概能感知到的是,天韵会陪她很久。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