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护的几位叔伯此时端坐殿上, 神色严峻。谷梁真更是严肃,眉毛几乎连成一条直线:“乌篷家主同我说,我还不信, 没想到你竟真敢口出妄言, 信不信为父送你上寒羚山受刑!还不说实话!”

  谷梁护大叫:“爹爹, 我没有妄言!真的, 浅姑姑真的还活着!”

  乌庭竹如弥勒佛般轻摇头:“你不诚实。”

  谷梁护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 眼里一下子就烧起怒火:“乌篷家主!您知道什么, 您又不在寒羚——”

  话音渐消,他终于后知后觉, 视线瞬间扫至一旁的尹新雪身上:“旧雪大人, 是您!”

  尹新雪轻皱眉:“与我何干?我是听乌蓬家主说,他预知到, 这次放你下山,你不仅不知悔改, 反而还会反咬寒羚山,说是你家谷梁浅姑姑仍活在寒羚,妄想借此机会打击我寒羚山。我这才登门,看看乌蓬家主的预知究竟准不准。”

  尹新雪这话说完, 谷梁家几位家主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只见这谷梁护初生牛犊不怕虎, 根本不怕跟寒羚山对着干:“旧雪大人,你诬陷我!”

  尹新雪:“上一次对我说这句话的孩子还是方萤归,你也想让谷梁家与我决斗么?”

  谷梁真倏地站起:“不, 旧雪大人, 谷梁家绝对不会想与您决斗。”

  所以当时商风林之战那般轰动, 而谷梁家从上到下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参与观战。

  谷梁家能成为今日的谷梁家,一定有他们自己的城府。

  旧雪大人与商风林决战, 摆明了是要为天韵正名,可当年天韵毕竟只因洛藕之事受了蚀骨钉而已,真正导致天韵之死的,是他谷梁家逼上寒羚,要求旧雪大人还他谷梁家的一条人命。

  方家如今的下场已经摆在那里,上下十几代人,除了一个毁了容的方路迷,其余人死绝。

  如何让他们不害怕下一个会不会是他谷梁家。

  若是以前的旧雪大人倒也罢了,那时的神女只分黑白,不问情由。可据说,旧雪大人最近变了。

  变得开始护短。

  他们拿不准旧雪大人会对他们如何发难,所以,在弄清一切原委之前,必须稍作收敛。

  但谷梁护是真的从小被骄纵坏了,受不了一点冤枉气:“决斗又怎样!旧雪大人颠倒黑白,就算今日我谷梁家灰飞烟灭,与您鱼死网破,也不能任由您一手遮天!”

  谷梁真不知道其他几个兄弟怎么想的,反正他不想灰飞烟灭。

  “住口!”他一挥袖,将谷梁护摔翻在地,“逆子!”

  尹新雪倒没什么表情,她知道,谷梁真越是对儿子凶,她作为讨债者就越不能对谷梁护怎么样。

  想来谷梁真也是这个目的。

  他自己的儿子被自己教训了,既给足了寒羚山面子,自己手下也能留点分寸。

  真要把人交上寒羚山,他担心旧雪大人会记着当年谷梁浅的事情,对他儿子报复以和天韵相同的刑罚。

  他虽没说出口,心里却觉着,他谷梁家的孩子可比冥谷彼岸草矜贵得多,受不得一样的折磨。

  尹新雪心底冷冷哼了一声,扫过谷梁真的眼神里透着几分讥讽。

  谷梁真:“……”

  为何忽然是这种神情?他不禁怪异,难道旧雪大人能看穿他的心思?

  尹新雪自然没有读心术,只不过《旧雪残集》原着里有长达一页的谷梁家家族特性的介绍。

  他们家什么德行,尹新雪太知道了。

  乌庭竹这辈子不喜欢与人犯怒,见谷梁护被打,自己心里先内疚了起来。

  “谷梁家主何必如此动怒,在下只是事先特来告知一声,免得令公子越走越歪。”

  谷梁护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乌庭竹:“乌篷家主,连您也帮寒羚山,乌篷家不是不插手闲事吗?”

  谷梁真吼道:“把手放下来,不许指着乌蓬家主!”

  “爹爹!”

  尹新雪站起来:“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望谷梁家主日后好好教导后辈。”

  与此同时,乌庭竹也跟着站起来,“在下告辞。”

  谷梁护就要朝着尹新雪扑过来,不料中途被尹新雪的一道光流冲击,整个人撞在大殿的柱子上,吐出一大口血。

  尹新雪的目光也只是在谷梁护身上停留一时半刻。

  想必这傻小子还不知道,如果没有她的话,此时的谷梁家早就被重生复仇的天韵给荡平了。

  谷梁护见自己不是尹新雪的对手,又转头去求他父亲:“爹爹,我没说谎,我的铃铛真的感知到了浅姑姑!浅姑姑还活着,真的还活着!一定是旧雪大人囚禁了她!爹爹——”

  尹新雪下了一道噤声令,谷梁护的嘴立刻像被针线缝合了一样,只能呜呜地挣扎。

  “管管你家孩子这张嘴吧。”尹新雪对谷梁真道。

  谷梁真没有释放谷梁护,对着尹新雪和乌庭竹的背影:“恭送二位。”

  踏出谷梁家庭院的外院时,雪羚一踏着半空而来。

  “旧雪大人,天池那位有封信让我带给您。”

  从雪羚一嘴中落下一支冰笏。

  尹新雪伸手接住,冰凉的触感从指尖爬上神经,冰笏打磨得细致光滑,一看就是极用心做的。

  可是尹新雪两面一看,这冰笏上却是一个字都没有。

  “她让我看什么?”尹新雪问道。

  乌庭竹:“或许在下可为旧雪大人预知一番。”

  尹新雪:“不必,不许。”

  要是天韵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被你预知到,那还得了。

  乌庭竹:“……”

  雪羚一:“她说,这冰笏上加了一道封印,大人可在四下无人时自行解开。”

  都这么说了,看来这冰笏上的确写了不可见人的东西。

  尹新雪老怀甚慰,天韵竟然还知道留一手。

  总算有了点脑子了。

  尹新雪与乌庭竹分道扬镳后,乌庭竹回了南濛,尹新雪与雪羚一同返回寒羚山。

  路上,尹新雪解了冰笏的封印。

  几个字渐渐浮现出来:

  “想念师尊。”

  封印解开之前,尹新雪本以为会在冰笏上看见什么特别露骨的话,或是撩拨,或是调情,或是长篇累牍的倾诉之言,总之能让天韵记得加封印的语句,总不可能是什么好话。

  可是冰笏上居然只有这四个字。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尹新雪却忽然觉得无比沉甸甸。

  她几乎能想像得出天韵在写下这句话时的神情。

  兴许提笔想了很久,似乎有一大堆的话要告诉师尊,却不知从何说起,许多言语在心头越挤越乱,终于将她想说的话淹没了,于是只能留下这最后四个字:想念师尊。

  这一刻尹新雪心底冒出一股冲动,她真想直接告诉天韵,她就是尹新雪,与旧雪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她想问问天韵,究竟她想念的师尊是哪一位师尊?

  可若是天韵喜欢的仍然是旧雪,她该怎么办?

  若是天韵找她要回过去的师尊,她又该如何自处?

  雪羚一感觉背上之人身体的颤动,“旧雪大人,可是冰笏有何问题?”

  尹新雪将冰笏收入袖中,“没问题,继续走吧。”

  雪羚一轻声问:“大人可否想去天池?”

  此时已离寒羚山不远了,冷风从山巅飞来,卷起尹新雪发梢,尹新雪望着苍山雪海,目光落在被群山环在怀中的天池方向,良久,她道:“去看看她吧。”

  ·

  天韵种完一整天的雪莲,篮子里却还剩下两千七百五十多颗种子,她盯着这怎么也消不下去的数目,心里跟自己赌起气来:“明天要是再种不了十颗,我就逃跑。”

  雪羚十七坐在她旁边,“你已经是第十天这么说了。你要真是个讲信用的人,这十天都够你从寒羚山逃到丘坟海去了。”

  天韵:“师尊还没回山吗?”

  雪羚十七:“没有吧。”

  天韵:“那冰笏你真的替我转交了?”

  雪羚十七:“当然交了。”

  天韵看着篮子里白白胖胖的雪莲种子,心情总算有些好转。

  雪羚十七凑过脑袋:“你那冰笏上究竟写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看?”

  天韵故作神秘地瞅了它一眼:“风花雪月,你懂什么?”

  雪羚十七‘切’了一声:“算了算了,看在你帮我师长的份上,我不挖苦你了。不过呢,我作为善良的雪羚十七,必须要提醒你一下哦,你那个天竹小师妹对旧雪大人的心思才是真的不纯,我亲眼见到她在商风林强吻大人呢!”

  天韵:“她这么厉害呢?”

  雪羚十七:“就是说呢,当时大半个修真界都在场,如今山外已传开了不少流言。然后最近不是天竹一直没出现过么?大家都传说是旧雪大人秋后算账,已经将天竹秘密处死了呢。”

  天韵:“那这天竹也太惨了罢。”

  雪羚十七:“虽然我不喜欢天竹,但不希望她死。哎,不过旧雪大人嘛,雪山一尘不染的神女,中正不阿,天竹那般冒犯于她,有这种下场,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你当年不也被诛杀了么。”

  说到这里,天韵想到什么:“你也觉得,以现如今的师尊,她会因天竹强吻她而诛杀天竹?”

  雪羚十七眨了眨眼,“你什么意思?”

  天韵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最近她对师尊的感觉很复杂,说不上来的复杂。

  这时,雪羚十七灵光一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天韵:“嗯。”

  雪羚十七:“你是觉得,如果是以前的旧雪大人,她会因被人冒犯而重惩那人,而今日的旧雪大人,比以往有人情味,更能包容,所以不会追究天竹,是这意思么?”

  天韵:“大概是吧。”

  雪羚十七:“那你是更喜欢以前的旧雪大人,还是更喜欢现在的旧雪大人呢?”

  天韵闭上眼睛,用力地将脑海中的杂念摒除,过往的回忆如流水般淌过……

  冥谷初遇的师尊,跪了半年才收她为徒的师尊,将蚀骨钉钉入她全身的师尊,不听她一句解释的师尊,还有亲手诛杀她的师尊……

  再之后,重生后逆舟堂初见的师尊,亲自去冥谷那等幽暗之地寻她的师尊,甘心替她受了一百枚蚀骨钉的师尊,不顾乌蓬家预知将她从薄暮湖接回家的师尊,强忍着刺痛却不赶她走的师尊……

  明明是她的前世今生,天韵却仿佛感觉是师尊的前世与今生。

  前世与今生中截然不同的两位师尊。

  雪羚十七:“嗯?你喜欢以前的,还是现在的?”

  “我不知道。”天韵说。

  雪羚十七:“这很难选么?要是我,肯定喜欢现在的旧雪大人,对我多温柔呀。”

  天韵盯着自己的手指,她不知自己如何想的,“可是,我最早喜欢的,就是师尊的不染凡尘啊。”

  此刻,在天韵和雪羚十七身后的不远处,尹新雪停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哦,今天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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