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韵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毛病, 过去对着师尊一句话不敢说,可是方才的时候,她却想怄一怄师尊。
或者是雪山给她的勇气, 她深以为师尊不会生她气。
她在心里默默计较了一会, 话都放出去了, 若是这时再折回去拿衣裳, 岂不败了?
于是, 她偷偷哼了声, 果然还是没拿衣裳,独身一人来了天池。
天池寂寞, 平静, 群山环绕。
散发着淡蓝色萤光。
她在岸上寻了个雪厚的位置,坐了下来。
虽说她是为了雪羚二的事被罚来天池种雪莲, 但师尊出尔反尔,明明说好留她过仲秋, 却提前撵了她,她究竟是想不通自己哪里做错了,不过是说了句轻浮的话,不见得乌听雨就会放在心上。
怎么师尊却那般在意?
类似的话她以前没少和师尊说。
还有五日就是仲秋节, 逆舟堂那帮孩子要上东山赏月, 她就只能一个人孤苦伶仃守在天池。
想及此,天韵有些思念冥谷的岁月,虽与恶鬼为伴, 却总算是有伴。
还有争渡, 他被师尊赶出寒羚山, 还不知道她已经以彼岸花的身份回来了。
这个时候,一个包裹从她耳边落在她身旁。
能在天韵察觉到动静之前到达天韵身畔的, 除了师尊,就只有踏雪无痕的雪羚羊。
来者是雪羚十七。
“什么东西?”天韵问。
雪羚十七:“雪莲种子,三千颗,你数数。”
天韵:“师尊让你送来的?”
雪羚十七:“羚一长老让我送来的。”
天韵:“师尊让羚一长老让你送来的?”
雪羚十七没耐心了:“你就是想问是不是你师尊让送来的呗?!”
天韵:“是不是呢?”
雪羚十七一屁股坐在天韵旁边:“是是是。你怎么和那毒草一般烦。”
包裹里有一方玲珑的盒子,天韵将盒子搁在膝盖上。打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是许多枚浅白色亮着光的种子,像一粒粒脱水而出的珍珠,看着都觉得无比珍贵。
雪羚十七瞄了一眼,努努嘴:“你好像还没见过天竹吧?她是旧雪大人收的小弟子,坏得不得了,一上山就和人打架,砸了许多冰简,在山脚下毒死了方家老爹,在药圃差点弄死了小蘑菇,之后又在商风林发疯,毒伤了半个修真界。
都这样了,旧雪大人竟然还为了她,将山上的雪莲挖空去补偿受伤的修士,害得你现在要替她将雪莲重新栽回去,三千株雪莲,一个人栽的话,至少得一年,之后还得时时来看顾。
而罪魁祸首现在却没了踪影,而且最过分的是,她那么坏蛋,竟然还不是雪山不可饶恕之人。”
天韵:“……你来想做什么?”
找茬的么?
雪羚十七:“我是来报恩的。”
天韵:“报恩?我没有恩与你。”
雪羚十七:“有的。我可不是那株恩将仇报的毒草。我乃雪羚十七,正直,勇敢。曾经我没见过你,恨你,那是因为你害得我师长被流放,被雪羚族除名。如今虽暂时不能恢复雪羚族身份,可师长不必再被放逐冰原,此恩我记得,我会报答你。”
天韵将雪莲种子放到一旁,凝视宁静的天池水面:“它是因为我才被放逐,这是我还它的,你不必再报答我。”
“不是这样的,”雪羚十七站起来,严肃道,“寒羚山律有言,一罪一罚,不可二惩。你偷盗洛藕,已受过蚀骨钉之刑,按理,此过已消,不可追究。所以你不欠我师长什么,但你现在帮了它,就是我们欠了你。”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天韵道,“你刚见到我时,不是还要咬我么?”
雪羚十七赧然:“理论上我知道不可再追究你,但实际上做不到。如今师长已被赦免,恩怨自消。我可以受你驱遣,在寒羚山律范围之内,我可甘心为你做一件事。”
“我没什么事需要你做。”
雪羚十七眼底光芒一闪:“不,你肯定有。今年仲秋,旧雪大人会随逆舟堂少年们一起,前去东山。东山上有一种蝶,名为赋语蝶,蝶蛹藏于冰雪之下,通身透明,可辨善恶。”
“你是说逐羚雪寄大会上作计数之用的赋语蝶蛹?”
“对,就是那个。找到蝶蛹,并托付此蛹一句临终之言,再落上姓名,若蛹能孵化为蝶,则说明此人一生清白,魂灵可被引渡至天池安息;若无法孵化,则意味此人大恶不赦,只能被投入冥谷炼狱。”
天韵:“这与你报恩有何干系?”
雪羚十七神神秘秘道:“今年旧雪大人也会上东山,你就不想知道,若旧雪大人将托付蝶蛹一句临终之言,这临终之言将会是什么?”
“师尊怎会做这般无聊之事?”天韵虽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痒痒的。
关于师尊的任何事,她都想知道。
雪羚十七:“等今年过了年,就是五十年一度的逐羚雪寄大会,族中新近成年的小雪羚也会参与,按照山律,当由旧雪大人亲授它们以蝶蛹孵化之法,所以大人一定会这么做的。到时候等蝶孵化出来,我偷偷将蝶扑了来给你,你便知晓大人临终之言会是什么。”
“不好吧。”天韵纠结。
“这临终之言又不是什么秘密,每五十年,旧雪大人所赋的临终之言都会被记录在寒羚山册第五卷,就存放在库房之中,不过被羚五老师上了封印,寻常不与人看,但你若执意要看,想必它不会拒绝。”
寒羚山册第五卷,分上下两册。
天韵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不久前这上下两册还在她手上,她竟都没想过要翻一翻。
现在寒羚山册在师尊那里,她想看也看不到。
可是,师尊要这第五卷做什么?
·
饮冰殿中,尹新雪面前放着两卷冰简。
题字为:寒羚山册,第五卷。
分上下两册。
据原着所说,第五卷记载的乃是旧雪的临终之言。
说是临终之言,其实很奇怪,因为旧雪乃神女,不老不死,根本不会有临终之日。
所谓‘临终’,实际上是于凡人而言。
寒羚山决断世间一切不平,神女审判凡界一切众生,而雪羚族则肩负世间亡灵的引渡之责,所以要求雪羚羊自身需具备辨别善恶的能力,这种能力一部分源于天生,一部分需要靠后天训练。
赋语蝶起的就是这个作用——
将一个人的临终之言托付给蝶蛹,落上姓名,若能孵化为蝶,则此人清白,反之,则大恶。
雪羚羊们通过这个方法,来判断自己所引渡的亡灵是否可以入得天池安息。
但是寒羚山律规定,雪羚羊引渡第一个亡灵之前,须由神女亲授孵化之法。
于是,每五十年,会有一只托载旧雪的‘临终之言’的赋语蝶蛹被孵化出来。
今年也不例外。
所以尹新雪提前要来寒羚山册第五卷,想看看过去旧雪的‘临终之言’都是什么,她好依葫芦画瓢。
她担心的是,若她的临终之言不发自肺腑,万一到时候赋语蝶没被孵化出来,那就精彩了。
尹新雪先打开的是上册——
寒羚山历,前五百五十年,春
“无”
旧雪
寒羚山历,前五百零零年,秋
“无”
旧雪
寒羚山历,前四百五十年,春
“无”
旧雪
……
全部都是无。
意料之外,又在预料之中。
这很旧雪。
尹新雪将上册收起来,又开始翻下一册。
又是预料之中,清一色的“空”。
看来旧雪这一生活得真够简单,连一句临终之言都没有。
这也说明,旧雪的一生犹如雪山一般,清白,但乏味,单调。
快翻到结尾时,尹新雪放慢速度。
寒羚山历,二百零五十年,春
“无”
旧雪
看到这里,尹新雪忽然不敢往下翻。
下一个五十年,正是天韵被诛杀的那场逐羚雪寄大会。
在此之前的漫长年代里,旧雪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天韵。
她不禁忐忑。
孵化这只赋语蝶时,天韵还没有被诛杀,但是谷梁浅之死已成定局,那个时候,旧雪大概已经能预料到不久之后天韵的结局,她的心里当真一点波动都没有么?
就算养一只灵宠在身边,十五年,多少也该有些感情吧。
她发现她的手指竟在微微颤抖。
她不想看到“无”,但又怕看不到“无”。
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将冰简的最后一部分展开了,只见——
寒羚山历,三百零零年,春
“寒羚之事,终无两全。”
旧雪
寒羚之事,终无两全。
是什么意思?
寒羚的什么事,会让旧雪有这样的感叹?
和天韵有关吗?
尹新雪捏着冰简的手紧了起来,她发现旧雪就像一间照不进阳光的黑屋子,永远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如果旧雪这句临终之言指的是天韵,是不是就是说旧雪对天韵有情?
那她二人岂非就是两情相悦?
那自己算什么?
若指的不是天韵,寒羚山上还有什么事会让旧雪有如此感慨?
·
时间过得很快,天韵守在天池五天,种了四十株雪莲。
她不熟练,也不知技巧,全靠雪羚十七指导。
这日,雪羚十七陪着天韵种完两株雪莲后,对天韵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去东山上帮你逮蝶!”
经它这么一提起,天韵才意识到,今日已经是仲秋了。
师尊竟一直没来看她,答应她的雪花馅月饼呢?
她的视线朝东山方向看去,此时太阳初升,她的心里却没有丝毫暖和,亦没有半分过节的欣喜。
离月上时分还早,但她知道,今晚的月亮,注定只有她一个人看了。
“我去了!”雪羚十七说,“这个时间,旧雪大人的赋语蝶应当已孵化出来了,我很快回来!”
天韵想说不必了,反正师尊也不在乎她,但她心里另一个声音在说,她很好奇。
如此犹豫了须臾,雪羚十七便已离开了。
雪羚十七跑上东山时,雪地里四处都是年纪尚幼的雪羚羊,一看就是成年没多久的小羚羊,这么一比,它已经不小了,等这次逐羚雪寄大会之后,说不定它这个‘以最小年纪夺得十七名’的成就就要被打破了。
雪地里还建着许多顶透明的帐篷,看起来透明,却看不见里面的事物,这是给少年们扎营休憩的。
此时少年们都站在雪地里,穿着自家最华丽的服饰,腰间挂着月亮形状的饰品,寓意平安顺遂。
但是很安静,没人做声。
这倒是出乎雪羚十七的意料。
记得五十年前,它第一次看过蝶蛹孵化后,旧雪大人便要求它们,立即开始在东山上寻找其他藏在雪地深处的赋语蝶之蛹,它记得那会儿可热闹了,按理说今年有少年们一起找,应该更热闹才对。
但是气氛不对呀。
它从羊群中钻过去,被雪羚一按着头推了回来。
“族长,出什么事了?”它立刻问。
雪羚一:“莫说话,今年这蛹似乎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雪羚十七探头去看,却只看见旧雪大人的背影。
“蝶不破茧,孵化不出。”雪羚一神色忧虑。
雪羚十七一听就知道事情很严重。
寒羚山决断世间一切不平,神女审判凡界一切众生,如果旧雪大人无法使蝶蛹孵化,岂不意味着旧雪大人乃大恶不赦之人?
若是雪山的审判者成了雪山不可饶恕之人,那么日后雪山将以何立足?
世人将如何信服雪山能决断一切不平之事?
且不说今日目睹者众,就算今日无人旁观,以雪山的秉性,以旧雪大人的秉性,这件事早晚也会公之于众。
年轻一代的雪羚羊从没见过孵化之法,虽隐隐感觉其中出了差错,但仍耐心等着。
然而曾参加过逐羚雪寄大会的雪羚羊却几乎已从这件事中看见了寒羚山的未来。
它们不解,但它们无力改变。
只是,旧雪大人为何会成为雪山不可饶恕之人?
在旁观者的眼里,尹新雪只是凝视手中始终缩成一团的蝶蛹,但她内心比任何人还要担心。
她此刻是旧雪的身份,既然她拥有了旧雪的能力,那么她就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那就是替旧雪承担旧雪该负起的责任——守护寒羚,审判浊世。
她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这是她试过的第二只蝶蛹。
第一只,她留下的临终之言是:
“寒羚之事,终无两全。”
旧雪
没有孵化。
她说是由于蝶蛹已失去活力,无法孵化。
于是雪羚一去雪中寻了第二只,她拿到手之后,仔细思考纰漏之处。
这回,她留下的是:
“无”
旧雪
仍然没有动静,无法孵化。
连续两只蝶蛹都无法孵化,这件事已经可以载入寒羚史册了。
雪羚一见状,主动去寻了第三只蝶蛹,但它没有呈过去。
尹新雪手中已有了两只蝶蛹,倘若第三只还无法孵化,事情就远远超乎尹新雪所能控制的程度了。
雪山不能毁在她手里。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但她的沉默或多或少让大家感到不安。
没人能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天韵以为雪羚十七很快就能回来,可是太阳已经从东山升到天空正上方,还不见十七回来。
不会没逮到赋语蝶,不好意思来见她吧?
那至少也得给她传个信,不然她在这里等着,无心做其他事,太耽误了。
“我回来了!”雪羚十七的声音从栈桥那边传来。
天韵唰一下扔下手里的工具,站了起来。
又觉得自己显得太急切,不好,于是大尾巴狼似地扯了扯衣服,转过头,故作冷静道:“逮到了么?”
雪羚十七激动万分:“你是不知道,太危险了!”
天韵脸色顿变,顾不得装模作样,逮着雪羚十七:“什么危险?师尊出什么事了?!”
雪羚十七一愣:“你怎么知道你师尊出事了?难道你偷偷离开了天池?”
天韵一听,这还得了,师尊遇上危险,她怎可不去?!
她二话没说,拔腿就要离开。
“诶,你做什么去?”雪羚十七刚来,气都没喘顺,没有力气追天韵,只能在她身后喊,“你回来!”
天韵脚步根本没停,“师尊有危险,我去救师尊!”
“诶诶,”雪羚十七急了,“危险已经化解了!没事了!你快回来,你现在是在受罚,要是被发现离开天池,惩罚可是要加重的!”
天韵本没理它,却忽然脑子里抓到几个字‘危险化解’,她才倏地停下脚,“化解了?没事了?”
“没事了。”雪羚十七这才跑上来,“你这性子怎么和天竹一样一样的?”
天韵:“……没事你不早说?”
雪羚十七:“你都没让我喘气。”
天韵安静地凝视它片刻,才说:“好了,喘完了。说吧,外面出什么事了?”
雪羚十七从颈后取下一只淡青色的灵蝶,用它那根小蹄子架着,送到天韵面前,“给你。”
天韵伸手过去,那蝶就从十七的蹄子飞到天韵指尖,停驻着,轻轻扇动翅膀。
雪羚十七:“你是不知道,前两只蝶蛹,旧雪大人都没能孵化出来,我从没见过羚一族长有那么慌张的时候,其他雪羚羊也都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平时最闹的那帮孩子今天也不敢说一个字,可想而知,当时的情况有多惊险!”
“然后呢?”天韵跟着担忧起来。
“然后?”雪羚十七忽然哈哈大笑,指着天韵指尖的蝶,“然后第三只蝶蛹孵化出来了呀!”
天韵提起来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你快看看,”雪羚十七迫不及待,“看看旧雪大人这
天韵没心思听它自说自话,她专注地盯着指尖的蝶。
师尊的临终之言是什么?
会和她有关么?
雪羚十七:“还等什么?快看啊!”
天韵:“我自己看,你不许看。”
雪羚十七不服气,但一想到自己是在报恩,不看就不看,有什么大不了的。
它于是甩着屁股走了。
天韵的心越发紧张起来。
她曾听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诚。
能够将蝶蛹孵化出来的临终之言,必定是发自师尊肺腑。
虽说师尊不会老,不会死,不会走到临终的那一日,但倘若真的到了那一日,师尊会留下一句什么样的话呢?
她的指尖竟不住地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
赋语蝶缓缓扇动翅膀,从天韵指尖飞出去。
飞在半空。
落在天韵身前。
虚空中慢慢地出现几个字——
今生。
一场。
天韵的心狂跳不止,她以为师尊的临终之言一定一个字都没有,竟然是有字的!
字还在继续出现——
红花。
梦……
看到红花二字时,天韵眼角抑制不住弥漫开来雾气。
师尊的临终之言与她有关!
她乃冥谷黄沙遍地中的唯一一朵红花。
也是苍茫雪山中唯一的红花!
师尊心中是有她的!
等完全出现,天韵才连起来看清,那是——
“今生一场红花梦,来生还做护花人。”
来生还做护花人……
师尊来生还愿做护花人,护着她这朵冥谷彼岸红花么?
不等天韵想得太多,再往下,又缓缓出现三个字——
尹新雪
这三个字天韵都认识,但她不认识这三个字组合起来的意思。
她上下一看,只见这封临终之言是:
寒羚山历,三百四十九年,仲秋
“今生一场红花梦,来生还做护花人。”
尹新雪
署名是——尹新雪。
难道不该是旧雪么?
天韵眉头渐渐皱紧。
尹新雪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