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萤归直到化作灰烬, 也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

  只是他从小就感觉到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别的孩子在跑跑跳跳的年纪,他只能被关在家里。他太容易受伤,断手断脚是常事。

  在他的童年记忆里, 整个凡界就是一片巨大的树林, 因为他从来没离开过商风林, 没看过外面的世界。

  别的小孩子从他窗前经过, 都不敢和他玩, 都说他是一个不能碰的陶瓷娃娃。

  那一年他被送上寒羚山逆舟堂, 恰好赶上凡界大雪,各世家忙着安置受灾的凡人, 他便和其他孩子一起被留在寒羚山上过年, 雪羚羊带着其他孩子去雪地里堆雪人,他只能坐在台阶上远远看。

  容雨苍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寒羚山。

  自从旧雪大人杀了天韵之后, 容雨苍心中埋怨旧雪,但她不是旧雪的弟子, 甚至没有立场和旧雪生气,她只能远离寒羚山,去凡界历练。但每年过年时,她还是忍不住想回来。

  容雨苍看见被其他孩子孤立的方萤归, 问了才知道, 这孩子竟是方家最小的一辈。

  天韵被受蚀骨钉之刑皆是因为方家。

  于是容雨苍尝试接近方萤归,或许从这孩子身上可以打探出方家的一些事,日后说不定可以利用这陶瓷娃娃查出洛藕的真相——这是容雨苍最早的盘算。

  但后来容雨苍渐渐发现, 方萤归虽是方家人, 但对于方家之事几乎一无所知。

  他干净得不像任何一个方家人。

  容雨苍虽恨方路迷, 但也不得不承认,方路迷在教养孩子方面做得很好。

  方萤归乐观, 善良,全无方家那股老气横秋的劲儿。

  他喜欢新朋友,喜欢帮助朋友。

  慢慢地,容雨苍成了方萤归在山上唯一的朋友。

  在某种程度上,容雨苍找到了一个新的回山理由——她需要这个理由。

  又过了几年,洛藕和方萤归的身体结合得越来越好,他变得和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跑跳摔跤不会再折断手脚,逐渐能和其他孩子玩到一起去,他交了越来越多的朋友,但他最喜欢的朋友仍是容雨苍。

  方萤归想管容雨苍叫姐姐,但容雨苍总是说:“我与你并不同辈。”

  如今容雨苍再看着方路迷身前那一堆与灰尘无异的骨灰,只觉得心底十分悲伤。

  她是想看到商风林家破人亡,但不是现在这样。

  方萤归甚至都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尚在人世!

  为何该死的人还好好活着,唯一不该死的人却死了?

  原来要帮天韵平反,就要牺牲另一个无辜的人。

  她不禁想,如果是天韵,会牺牲无辜的人为自己报仇吗?

  天韵是那么善良的人,她一定不愿意看到任何无辜的人因她而死吧。

  尹新雪:“往事现已分明,我的三个问题也已全部解答。诸位可还有异议?”

  商风林众人听了这么沉重的往事,又经过溯灵法咒的穿身,此时谁都没力气多说一句。

  “既然这笔账目已经点清,那么,该结账了。”尹新雪道。

  方弄从还被钉在树上,“旧雪大人!当初是我们糊涂!请旧雪大人开恩!”

  尹新雪最不同情的就是这个老头,连自己的后辈都能下得去手,该死,“一命抵一命。即便是我不追究你诬陷我徒儿,你杀了方萤归,也再无理由可活下去。”

  “不!”

  话音落地,这老头的满头银发瞬间如被吸去生命力一般褪为黑色,旋即人也失去了生命力。

  在场之人比解气更先感到的竟然是一种毛骨悚然。

  旧雪大人要杀一个人竟这般容易,那可是方家修炼了数百年的长老啊!

  尹新雪走到方青山面前,“下一个。”

  方青山:“旧雪……旧雪大人……求您……”

  尹新雪:“当年是你提议私吞洛藕。鸡鸣狗盗之徒,一样该死。”

  不等方青山反抗,尹新雪一个冷袖飞过去,方青山被打飞在地,大吐了一口鲜血,便再也不动了。

  “剩下的人,”尹新雪视线一一看过去,只见方家只剩下七位……噢,是八个。

  地上还有一个重度烧伤的方路迷。“剩下的人,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呢?”

  纵使那些方家人平日自诩傲气,真正面临生死时却和寻常人一样惊慌。

  或许他们惊慌的并不是个人生死,而是家族兴衰。摆明了今天旧雪大人是来灭他满门,祖辈流传上千年的商风林家业就要付之一炬,整个修真界都在看笑话,他们怎可能不怕!

  但尹新雪没有立刻动手,她杀方家人的目的是为了帮天韵报仇,如果无法达到这个目的,她无论做什么其实都是毫无意义的,所以她从袖中取出几支冷香。

  尹新雪:“五十年前,你们诬陷了我的弟子天韵,今日,你们的结局,也要她说了算。”

  树林骚动起来:

  “天韵不是早就死了吗?”

  “难道没死?”

  “冷弦诛心,怎么可能没死?!”

  天韵透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注视师尊。

  师尊已经知晓她就是天韵,所以她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是故意对着自己说么?

  但自己绝不能在这时候暴露身份。

  难道师尊要在众人面前揭穿她?

  只见师尊将手中的几支冷香划开,一,二,三,……七,八。恰是八根。

  尹新雪:“每一支冷香便代表你们剩下的每一个人,等会儿我会将其一一点燃,随后我将施以问灵之术,若是天韵恨你们其中任何一人,便会有一支香会灭掉,那个人便要为他当初的谎言付出代价。”

  方若显:“旧雪大人,可我们从未杀过谁!”

  “所以,”尹新雪道,“我并不会杀你们,只是当年天韵受过的蚀骨钉,你们也得同样受过。”

  “原来只是蚀骨钉啊。”一个声音说道。

  方秋暝站起来,左摇右晃地走到尹新雪面前,“在下还以为旧雪大人是为天韵复仇而来,呵,原来不过是顺路来处理几个杂碎哦。亏我还替那天韵感动了几分。”

  你闭嘴吧争渡,尹新雪没想到争渡一开口,就将自己为天韵的付出全盘否定了。

  不过也正是这个时候,尹新雪忽然意识到,争渡化成方秋暝的模样究竟要做什么!

  想到这个问题,尹新雪感到身旁藏着一颗定时炸弹,却不知道这颗定时炸弹的目的。

  她只好一边留意争渡的动作,一边点燃八支冷香,临了还不忘加一句:“这八支冷香中也包括你。”

  争渡:“……”

  旧雪大人每次对他说话可真不客气,就像他真的得罪过她一样。

  冷香缓缓飘起。

  尹新雪其实是想给天韵一次选择的机会。

  对天韵这种性格的易黑化角色,如果只是一味纵容,只会让她越走越歪。

  尤其当她拥有了庞大的力量后,往往就会对其他人的生命视如草芥,所以必须加以正确的引导,让她知道哪些人不能伤害,哪些事绝不可以做。

  如果那十五年的师徒关系里,旧雪愿意用耐心教导天韵,想必天韵一定会是个好弟子。

  尹新雪曾单独吩咐雪羚五给天竹上过一堂课,课上天韵学了如何以弦音控制冰雪,其中也包括控制冷香的烟雾。

  所以天韵此时并不需要亮出身份,只要她暗中以弦音回应,便能使冷香按照她的意愿灭掉。

  想得可真是周到呐。

  天韵看着身侧口袋中露出的一截小箜篌,明白了师尊的用意。

  这小箜篌几天前师尊给她的,说是遇到事情可以凭冷香传讯。

  但她根本不需要犹豫,她已经作出了决定。

  她不止要那些人受蚀骨钉,她还要那些人全部死绝。

  所以尹新雪手中的第一支冷香灭了。

  随后第二支也灭了。

  容雨苍惊跳起来。天韵!天韵真的有魂灵尚在人间!!

  连伪装成方秋暝的争渡眉眼五官都被刺激了一般,露出不引人注意的期待,又似乎不大敢相信。

  他在凡界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找到一丝天韵魂灵碎片的踪迹,怎么旧雪大人的问灵之术能有回应!

  第三支香灭的时候,方家人脸上已完全没了血色,因为随即第四支香也灭了。

  尹新雪心里是有点失望的,她以为至少在方萤归无辜惨死之后,天韵或许会放过仅剩的几个方家人。

  但看这四支香灭得如此果断,想必天韵是要他们全部死光。

  紧接着是第五支。

  第六支。

  第七支。

  只剩下一支冷香还在幽幽发光。

  天韵将小箜篌扔在地上,尹新雪察觉到,视线朝天韵扫去,只见天韵隔着人群冷漠地与她对视。

  在某个刹那,尹新雪感受到了黑化女主的气场。

  不行,天韵已经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纵使方家人有错,该死的已经都被处理了,剩下的连溯灵法咒都不认为他们该死,如果蚀骨钉真的钉下去,恐怕有罪的人就会变成天韵了。

  天韵不能一点怜悯都没有。

  她必须知道世上没有绝对的恶。

  尹新雪看着唯一还燃着的冷香。天韵唯独没有灭掉这根,想必她是想将这支冷香留给争渡。

  尹新雪沉思片刻,将冷香收起来,看向方家人,“七支冷香已灭,意味着你们中有七个人将受蚀骨钉之刑,只有一人能免。至于这个人是谁,你们自己拿主意。”

  方若显:“我来!!旧雪大人!我愿一人受七颗蚀骨钉!”

  尹新雪:“不行,一人一颗,不许抢。”

  方缔能:“我愿受一颗!”

  方平结:“我愿受一颗!”

  方路迷在地上抬起满是伤痕的手,“旧雪大人,给我一颗罢。”

  丹青抱住他,“路迷……”

  方路迷被重度烧伤,即使及时救治了,脸上的疤痕也够□人,他勉强提了提唇角,“丹青,当年我为保护你和我们未出世的儿子,诬陷了一个对我很好的姑娘,如今她要复仇,我甘心赴死。

  只是可惜,这五十年难为你了。你终是没能见上我们的儿子一面……他,他很可爱,像只萤火虫……”

  丹青紧紧拉住方路迷的手,“路迷,你不必再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当年我若知晓你们为了延续血脉而伤害一个无辜的姑娘,我宁可让孩子胎死腹中。

  你欠了那位天韵姑娘五十年,也欠了我五十年,我虽出身风尘,亦知立地成佛的道理。今日你以身殉道,我愿生死相伴。”

  方路迷:“丹青……”

  真烦,天韵觉得他们哭哭啼啼听得人心烦。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痴男怨女。

  她不想再听他们说话。

  尹新雪看见人群背后的天韵转过了身。

  她用传音术在天韵的识海中说:“不喜欢听他们谁说话?为师可以让他们闭嘴。”

  这是天韵重生以来第一次和师尊以旧日的身份对话。

  有些恍惚。

  “不喜欢听你说话。”天韵道。

  雪羚十七在一边:“我还不喜欢听你说话呢。”

  天韵:“……”

  尹新雪又以传音术说:“让他们全部都死掉,你的恨会减轻么?”

  天韵:“我最恨的人是师尊你。”

  尹新雪:“等为师替你将旧事处理干净,你可以亲手向我复仇,这样你心里会好受些么?”

  系统:【以退为进。不愧是你。】

  天韵这回犹豫了。

  这真的是师尊会说出来的话吗?

  一定是错觉,是自己疯了。

  这时方秋暝像看热闹似的,远离方家人走了一步,与他们割据开来,“旧雪大人,他们既然争着要受蚀骨钉,那我便不与他们争。好了,七颗,他们一人一颗,请大人动手罢。”

  “无能!懦弱伪君子!”

  “我还以为方家人一个个高风亮节,没想到一个比一个恶心!”

  “什么狗屁世家,不过如此!”

  方秋暝却似没听见旁人对自己的指责,甚至给尹新雪让开一条路,“大人,请。”

  尹新雪看向方家众人,“你们可有异议?”

  除了受重伤被丹青抱在地上的方路迷,其他六人默默不言语,神情中露出无比坚决的心。

  这群方家人无论做什么事总是这副样子,争渡伪装的方秋暝在他们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尹新雪猜想他们其实已经意识到方秋暝是假的,只是到了这时候,揭不揭穿也没什么所谓。

  方路迷闭上眼睛,手紧紧和丹青攥在一起。

  “丹青,你终于成了我的娘子。”

  丹青:“只是我老了,若非旧雪大人让我来此,我怎忍心让你见到这样苍老的我。”

  方路迷将自己的白发和丹青的白发各自牵起一缕,结成穗子,“你瞧,这不就是白头偕老了么?”

  丹青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手在方路迷烧伤的脸上触着,“而今我人老珠黄,皮肤塌得不成样。你如今成了这模样,想来也不敢再嫌弃我丑,看来你也只能与我白头偕老了。”

  方路迷:“是啊。”

  天韵恨方路迷当年诬陷自己,恨他没有勇气和父辈对抗。

  她是要杀了他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装出一副痴心模样。

  为什么他可以有苦衷!

  有了苦衷,自己就必须谅解他的过错么?!

  方路迷朝尹新雪磕了一个头,“旧雪大人,因我一人的懦弱,害了天韵,害了丹青,害了萤归,今一颗蚀骨钉实在太便宜我了,当年天韵受了一百零八颗,也请大人赐我一百零八颗。”

  天韵听见了吗?!罪人觉悟了。

  尹新雪:“一百零八颗会要了你的命,你死了,丹青会随你一起去,你要她陪你一起死么?”

  丹青:“大人,我愿意随他同死。”

  尹新雪:“痴心之人。”

  天韵低声:“痴男怨女。”

  尹新雪:“当年之事,你们虽是始作俑者,可亲手将天韵推上刑场的人是我。她求红梅是为讨我喜欢,我却冷心对她。

  若非当年我不信任天韵,她也不必受那蚀骨钻心之刑。一百零八颗蚀骨钉,你方家活该受七颗,余下一百零一颗,是我的。你配不上。”

  方路迷:“大人!”

  修士们齐齐发出喊声:“旧雪大人不可!!”

  天韵往后怔怔退了一步,她害怕得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为什么每一次她下定决心要毁了这世间,师尊却总要在这时候往她心上狠狠灌一剂汤药!

  师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她又要让自己永不超生,又要想尽办法渡化自己。

  尹新雪识海中冒出系统:【结局有发生改变的倾向,请继续保持。黑化程度-10%】

  这是第一次系统带来好消息。

  看来尹新雪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果然没错。

  只见商风林上空起了风,水汽从树叶中被抽取而出,已是暮色最浓之时,薄薄的水雾将树林笼了进去,众人仿佛置身水宫,渐渐地,这些水雾都朝着尹新雪指尖飞去。

  水汽在尹新雪面前凝结成一百零八颗蚀骨钉。

  一颗直冲入方若显体内!

  只见他当即跪了下去,脸上痛苦出狰狞的神情。

  下一颗入了方缔能身体!

  紧接着是方平结,方案泷,方知肖,方可愈。

  六颗蚀骨钉,颗颗入骨。

  只剩下方路迷的那一颗还没被打入。

  尹新雪通过传音对天韵说:“方路迷已然伤重,这一颗蚀骨钉下去,他绝必是活不成。你要他死么?”

  天韵没有立刻回答。

  五十年前的寒羚山,她和方路迷也曾是朋友。如果雪羚羊能早一点将洛藕找回来,凡界的水患根本不会发生。

  她恨方家人诬陷于她,但她现在知道了,至少方路迷在和她交换红梅种子时,并没有想害她。

  方家人接受蚀骨钉的爽利程度远比她想像得要干脆,他们是在赎罪。

  可是归根到底,偷盗洛藕的人是她。

  她可以说自己是被方路迷怂恿的,也可以说师尊从来没提醒过她,但她无法否认,第一个将洛藕从天池里带出来的人,是她。

  看守天池的雪羚二因此被流放冰原,从此失去雪羚族的身份。

  这么说来,她也害了不少人。

  她穿过人群,走到师尊身旁。

  尹新雪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女,将蚀骨钉放在她手里,“你大师姐的仇,你要帮她报么?”

  天韵默不作声接过蚀骨钉,来到方路迷面前。

  方路迷被烧伤的脸像被洪水冲烂的沟壑。

  天韵将蚀骨钉顶住他的肩口,两人视线相接,方路迷只是淡淡笑着,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怨恨。

  仿佛还是过去天韵认识的那个顽皮少年。

  或许天韵有万分之一秒的迟疑,但下一刻,蚀骨钉还是刺破方路迷的衣衫,从他肩口扎了进去。

  方路迷嘴角痛苦得不停抽搐,当天韵感到蚀骨钉被方路迷体内的一根骨头抵住,她离方路迷只剩半个手掌的距离,她听见方路迷在她耳畔低说道:“对不起。我知道是你。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