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忽梦山河老【完结】>第84章 关州逢旧人

  韩起离将掌心凑近篝火处,五根冻僵的手指慢慢暖和起来:“那年,除了浈献王和公仪津,没人知道皇上真正的目的。皇上和众人说,他是为了除巫除害,利用了沈贻和我父亲少年意气时的赤诚。等事后他们知道皇上的真正目的,全都痛悔不已。”

  “日子渐长,他们五个人的关系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亲密。皇上怕有朝一日自己的罪行被公之于众,遂起了杀心。他第一个杀的人是沈贻。因为沈贻太傲,他在他们五人聚谈的宴席上,公然拆穿皇上的真面目,骂他蛇蝎心肠,歹毒小人。皇上面上虽很宽和,内心早已记下一笔。只待一个时机,要除掉沈贻这颗钉子。

  “十八年前的西北宝藏传说,皇上私底下也有派人去打听。后来打听到,所谓‘宝藏’其实是一个少年。本来么,一个少年,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可藏起这个少年的人,这么大费周章,要一个武功好又能找得到他的人收养他,就相当有问题。于是皇上派人进鬼刀宗当内应,发现那名十四岁的少年,其实是楼桑国逃亡出来的大王子。”

  韩起离说到此处,兰渐苏眉尾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流卿延说过少年是楼桑国逃亡出来的,却是没说少年是王子。

  只听韩起离接着说道:“皇上本想命人将他暗杀,却忽想到一个计谋。他先等了楼桑王子五年。五年内,他将能和鬼刀宗守望相助的门派组织逐一消灭,五年后,西北关鼠患,沈贻被他派来西北治灾。此时的楼桑王子已长成大人,胸中仇火愈发浓盛。他便借助鬼刀宗的力量,抓来沈贻,杀了他报仇。之后,皇上有了名头,率兵剿灭鬼刀宗,连带那位王子一起灭口。自然,从那位王子的尸体上,他也没找到神郁玦。他听说鬼刀宗的少宗主逃了,心想神郁玦可能在他身上,多年来暗中派紫琅四下打听,却也一无所获。

  “之后皇上继续盘算他的灭口计划,持续到十多年后,他方杀第二个人。我的父亲,韩洞。我父亲自从得知皇上灭楼桑的真正原因后,数年来郁郁寡欢,一度想弃官隐居,左右被皇上牵制着,逃脱不了。去年,父亲取得胜仗,却在写给皇上的信中道,看到血流成河,想起往事,身心不堪重负。他再次向皇上提出此次回京,愿皇上同意他卸官。不想这封信,引起皇上数年来的旧忧,他便在我父亲回京途中,命紫琅卫将我父亲暗杀。我父亲肺中那根暗刺,正是紫琅卫的高手打入的。

  “可皇上聪明得紧,知我定暗中调查,于是命紫琅卫将一切痕迹做成北落十七门的杀手所为。只是他不知,父亲遇害之地为另一个杀手组织的地界,是遵守江湖规矩的北落十七门绝对不会动手的地方。再者,我父亲武功不低,绝不可能这样轻易被人偷袭,除非对方的身份能让他放松警惕。这两个破绽叫我更加细查,才查出真正的真相,否则,我当真要以为父亲是死于意外。”

  兰渐苏被凉风吹得头疼,忘却说话,却觉后背阵阵发寒。他心里一团乱糟糟的想法,具体也不知想什么。捋顺后,只是默默问出,人若有三层面孔,皇上又有几层面孔?

  皇上的老谋深算,真叫天下世人望尘莫及。想到他十几年来,这般杀戮,这般心机,为的是一块“传说”中的玉玦,兰渐苏便觉得他那张总示人宽和的笑脸更加可怖。

  皇上想要那块玉玦,像世人渴求长生不老药那般渴求着。

  神郁玦能打开鬼门关。打开鬼门关,听着好像是件除了耍帅以外便没用的事。

  但若能跟冥府鬼王打上交道,能搞好阴阳界的外交,能找他借阴兵,就能统治天下。届时世间没有什么大沣皇帝、白喇皇帝、西歌皇帝。有的只是人皇,是所有人类的皇帝。若真成了那样的天下,史册只会记载大沣的武康帝高瞻远瞩,为统一世界做出巨大贡献。只是手段比较狠辣,比较不讲人性。后世人讨论其功过,势必也要从宏观角度上去说一句:试问天下哪一次文化磨合,不是这样血流成河,堆骨成山?

  柴禾在火焰中噼里啪啦的响,树脂从裂缝中流出,发出滋滋的声音。

  二人的沉默仿佛是一种默契。火势逐渐烧得小了,韩起离丢了两块柴段进去,渐渐,那赤红的火舌又嚯一声拔高头。

  刹那间,兰渐苏眼前一片血影,脑袋昏疼。他好像感到胸腔在阵痛,好像耳边听到百里外楼桑古国的阴鬼的泣嚎,空气嗅来好似有股残留了十八年仍挥之不散的血腥味。他后知后觉地,出自人类共情地感到痛苦、恐怖,所想象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散,时刻提醒他这是真真切切、十八年前在另一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事,不是台上的戏曲,不是说书人的杜撰。

  他狠狠吸了一口霜凉的空气,呛进一鼻腔炭灰,轻微地咳出来。韩起离递给他水,他接来喝。

  韩起离道:“二公子,如若有一日我和朝廷为敌,你会站在哪一边?”

  兰渐苏喝完水,抹掉唇边的水渍,道:“韩将军,在下爱你,敬你。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我永远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你想做什么,我也知道,我劝阻不了……可我仍希望,你能活着。”

  韩起离露出笑,望向前方隐在夜色中远阔的沙丘:“起离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第二日,韩起离将三个人放了,赠了干粮和水。临走前,兰渐苏留给韩起离一封信,没告诉韩起离什么时候拆,只说信里写了许许多多他想说的话。自前世大学毕业,他便没进行过文字创作,或许文笔多有稚嫩,可句句出自真心。只盼韩起离看过他的信后,心中所想的,那艰险的计划,能够千万斟酌再斟酌。

  三人向韩起离告别,继续往关州前行。

  兰渐苏想着韩起离昨夜篝火前与他的谈天,裹了一层又一层心事。

  “蓝大哥,你和韩将军昨夜里都聊了什么呀?”李星稀坐在骆驼身上,身体尽量前去靠近兰渐苏问道。

  兰渐苏说:“与他聊了些大沣的旧史……”他目光从打着呵欠的流卿延身上扫过。关于流卿延真实身份的疑思,也一层又一层缠绕在心事上。

  兰渐苏:“流兄。”

  “嗯?”流卿延揽起散在肩上的长发,露出一截与麦色肌肤全不符的雪白脖子。

  “原先你的故事里,后来成为鬼刀宗宗主的那位大弟子,他也有个十四岁的儿子。其实,你便是他的儿子,鬼刀宗的少宗主吧。”他本来怀疑过流卿延会是那位在逃王子,可他记得流卿延说,楼桑人的血不会变黑。流卿延前日割草粮的时候划伤手,血流在衣服上,而今那块血迹已全黑,因而兰渐苏排除了这个想法。

  流卿延抽出束袖口的绳子,将头发胡乱扎起来:“怎么猜到这里的?”

  兰渐苏取出怀中的二指佛,道:“这尊佛像,便是当年宗主寄托给哑子的镇门之物。佛像的底座刻了一行小字,我昨夜找军队里的士兵解读,是个异域文的‘流’字。”

  流卿延笑而不答。平视前方逐步出现的绿荫之景,吹出一声口哨,他策马朝前奔腾而去,高声道:“再过四个时辰就到关州了,这位朝廷通缉犯,我看你得打扮打扮。”

  关州是与西北境相邻的一个州郡,处在西北境与中部的交界处,因各地官商时常在此交汇,是以此地百姓居多,房屋密匝,异域风情浓厚。路上皆是各国各地的商人,热闹繁华非常,不似其他地处偏西地区那般萧条冷清。

  但再过一个月,皇帝便要来关州天阴山祭祖,一下让本地的官府提起十二分精神。路上的商客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杂多,市吏的把控比以往更加严。因此,还顺利抓出一批非法入境以及关牒到期却不重新签办的外邦人,一月内户部打击黑户的成绩突飞猛进。

  城关的审查比以往严格了更多,护卫一般不轻易让人入关,除非僧人与官吏才许入内。三人进城前,用布包住头发,戴上斗笠,持假度牒,伪装做僧人,方顺利进城。

  进城以后,他们找了一间客栈居住。流卿延便不见人影。之后数日,兰渐苏和李星稀只有在午饭时候能见流卿延一面,其他时间他都不知所踪。问他去哪儿,他只是笑嘻嘻打马虎眼。因觉此人滑稽不可靠,到底也不可能真见到皇上,兰渐苏便没起疑。

  这日中午一同用膳,流卿延不大好的习惯,拿筷子在空中比划着说:“哎你知道鬼刀宗被围剿的那日吗?”

  兰渐苏点点头说:“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兰渐苏不想透露梳头屏的秘密,便说:“你喝醉酒时说过。”

  流卿延挠着头直说记不得有这回事。但他并不纠结于此,夹起一块鱼肉,端在眼前看着,也不立即吃:“起先,他们是能逃的。可他们都不想逃。”

  “为何?”

  “江湖人嘛。想要坦然迎战,即便知道无法跟朝廷的力量匹敌,也想要输得正大光明,死得坦坦荡荡。”流卿延摇头轻哂,“谁知,朝廷压根不给他们那个机会。”

  鱼肉在他筷子里夹碎了,掉在桌上。流卿延也不介意,夹起碎肉接着吃。嘴上却又嫌弃这鱼不好,不新鲜。

  兰渐苏心里的怀疑越来越趋向认定。他不禁担心,若流卿延真是鬼刀宗的少宗主,此番可能是要找皇上寻仇。

  兰渐苏并不担心皇上,反而是担心流卿延。皇上出宫定然身边高手重重,当年整个鬼刀宗都逃不过皇上的毒爪,如今以流卿延一个人的本事,恐怕也伤不到皇上半根毛发。

  只不过他们和流卿延,到底只是萍水相逢,泛泛之交。能劝的,中午一起吃饭时便劝一句,他实在意志坚定,兰渐苏也拿他完全没有办法。

  日子悠悠不知过去多久,兰渐苏白日和李星稀出门四处游玩,夜里便思考联络静闲雪,通知她记得回浈幽一事。几次写了信,都没敢寄出去。近来关州官府怕有刺客会秘密通信,将每封出城的书信都一一拆封检查,就连传书的飞鸽都要被他们打下来查个清楚。

  要出城又是件难事,官府下了死令,城中所有人,在皇上祭祖结束前,都不能离城半步。

  一日午休方醒,兰渐苏起身沏茶,听到隔壁有人谈话。这家客栈本是城里价钱不菲的客栈,隔音效果理该一等一的好。不过老板说,几月前有两个江湖人在此间大打出手,把这两间房的墙壁给撞烂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只得勉强糊个空心墙上去。所以这两间房的隔音效果会差些。

  看来现在的江湖人普遍不讲公德,也不讲道德。

  兰渐苏坐下喝茶。他寻思他这不算偷听,是隔壁房的人硬把话塞进他耳朵里。

  那清脆的少年音忽拔高了声音道:“父皇,儿臣不像两位皇兄那样,表面一套背里一套。儿臣心直口快,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儿臣想当太子,想坐上这太子之位!”

  兰渐苏怔住。心道:隔壁的人,是在排练戏曲么?

  这时又听少年高声道:“儿臣有一腔抱负,有政治理想,想让天下的百姓过上更好更富裕的日子,想开拓大沣的疆土!儿臣……儿臣只有将来当上皇帝,才能实现这个理想!”

  一个中年沉厚的声音说:“武珏,你还太小,你以为当皇上,真就这么容易?我带你事先来关州私访,是要你好好看看外头你看不着的百姓,你够不着的官府。可你,你说,你这些日子都看到了什么?”

  兰渐苏听到这个声音,当下心中了然。说话的这个男人,是皇上。而兰武珏,是三皇子。皇上和三皇子,竟真这么巧,出现在了他的隔壁。他们本该下个月才到这个地方,早了小半个月,想必正是皇上口中说的,要事先来这里微服私访,体察真实的民情。

  兰渐苏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

  三皇子支吾道:“我……我……”

  “哼,你不体察民情,不去想想那些小官为何私下那般猖狂,不思管治之法,只是天天想着要当皇帝,要当皇帝。你这般样子,尽管让你当上皇帝,又能怎么样?你能当得好皇帝么!”

  “难道大哥当皇帝就是好的吗!”三皇子反驳道,“大哥是什么样子,父亲您难道不清楚?且不说,皇后阴毒,教出来的太子必然心胸狭隘。就说前一阵子,皇后处在冷宫,还密谋宫外太监要谋害儿臣。这件事情,儿臣不信太子全然不知!若非母妃识破皇后的奸计,皇上您赐她一杯毒酒让她伏法,想必儿臣早已遭她毒手。父皇,皇后早知太子在您这儿失了宠,又听闻您近来待儿臣更好些……她那么做,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谁,这还不够清楚吗?”

  兰渐苏心一震,杯子在手中颤了两下。

  皇后她,已经被皇上赐了毒酒伏法?太子的生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