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忽梦山河老【完结】>第81章 黄沙血影旧事提

  太阳掉到西沙丘,整片大漠被霞色浸染成一片火烧似的红。

  流卿延睡得身子倾斜,险些从马上掉下去,被一吓吓醒了。

  “好险好险,好在没摔进沙堆里。”流卿延拍拍马背,坐直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醒了?”兰渐苏扔去一个水囊,“水。”

  流卿延接过,道谢。仰头不客气地咕噜喝了半囊。

  兰渐苏看他豪迈地将水往嘴巴里倒,倒得好半些流到马背上,不由凝眉:“你省着点喝,我们的水就剩那些了。”

  流卿延急忙闭上嘴,咽下口中最后一口水,抹嘴道:“你不早说。”水囊扔还给兰渐苏,流卿延在马上摇摇晃晃地唱着俚曲,唱的是兰渐苏和李星稀都听不懂的方言。甚而听不出是哪里来的方言,既像西北语,又掺杂些异域音。

  李星稀道:“大兄弟,你那故事还没讲完呢。”他着急想听后面的故事,打断了流卿延的歌声。

  “还没讲完?”流卿延沉思少顷,道,“哦,那我们接着讲那少年吧。”他不提婴儿的事,固执地要从那个“宝藏”少年讲起,“那少年,是楼桑国逃亡出来的,名字叫烈煦。他后来成为鬼刀宗的弟子,与那和他同龄的少宗主一块儿长大。”

  “楼桑国?”三个字在兰渐苏脑子里画上了记号笔,他敏锐地将这几个字眼捕捉到。

  “是,楼桑国。”一说到这三个字,流卿延不着调的语气便变沉了一些,“你们年纪小,可能没听说过。”

  李星稀是真没听说过,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国?我之前听人提起过,可一点也不了解。问过我爹,我爹也不愿告诉我。”

  兰渐苏道:“我听过一点。大概十八、十九年前,大沣瘟疫连连,全国上下足足病死七十万人。钦天监剑指西北,指出此乃楼桑国国君画阵下恶咒所为。当今皇帝,便举兵攻打楼桑,将楼桑灭国。”

  “恶咒?呵。”流卿延嗤出一声冷笑,满是不信与不屑的语气,“你们的教书先生,便是这么告诉你们的?”

  兰渐苏道:“不,我们的教书先生对这段历史一向避而不谈,这是我从史册上看来的。”

  “那史册,也是哪个半吊子瞎他妈胡诌。”流卿延臭骂了撰史册的人一顿,说,“让我告诉你们吧。十八年前,楼桑国只不过是个自给自足,宁静安逸的富庶小国。诚然,楼桑人被外人誉为承天命而生,天生擅唤鬼神,能通天意。这种体质,要学巫蛊扶乩,命理玄学,自然比常人有本事。但他们从没主动去害过任何人。不是说他们一定都很善良,只是,每个识得法术的人,要害一个人性命,就得付出耗神伤元的代价,有的本事不够,还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你说,大沣七十万人的性命,都是让他们给夺走的?当时的楼桑国,举国上下也不过六十多万人口,一人豁出命去负责一个,都还害不到这个数。”

  兰渐苏道:“那你的意思,是说当年的瘟疫,其实与楼桑国关联不大?”

  流卿延道:“不能说关联不大,只能说,根本全无关系。”

  兰渐苏头一回听到不一样的声音,他感到很新奇。转而想,之所以会难得听到不一样的声音,是因为这件事现在根本没几个人知道,也没几个声音。

  他接着听流卿延说下去。

  “大沣的君主,你作为他膝下长大的皇子,理应对他的性子清楚的很。他想进犯一个国家,什么事都能成为理由。”

  “他是有意进犯,而非自卫护国?”兰渐苏不大相信说道,“这项指控,可是很严重的。”

  “他若是自卫护国,当初楼桑国国君投降,他斩下国君的脑袋,以儆效尤,不也达到了目的?再不然,他吞并楼桑国,将楼桑国并为大沣领土,旁的国也说不得什么,谁让大沣国国大势大?可他非得……他非得……”流卿延有些说不下去,呼吸急促了会儿,道,“你可知,那日是什么样的情形?”

  李星稀已听得入了神,摇摇头后,才想起他行在流卿延身后,流卿延根本看不到他的摇头。

  流卿延眼里流窜着火焰似的霞光道:“那日,铁蹄破城关,主城万千百姓,齐齐跪地投降。楼桑王听闻武康帝一路杀戮,早已弃了誓死守国的念头。他双手奉上玉玺宝剑,跪在城门口。道,‘只要皇上愿意护我子民,吾甘为皇上靴下臣,甘为皇上剑下鬼’。

  “武康帝一身染血的黄金甲,行至楼桑王面前。他下了马来,打掉楼桑王手中玉玺,取过宝剑,来回睨剑数眼,哈哈大笑,将剑折断。他脚踩在楼桑王曲躬着的背上,踩得稳稳的,睥睨那些跪在他眼下的万千生灵,向身后士兵下达一字命令——杀。”

  讲至此处,流卿延抽了两口凉气,声音跟着握缰绳的手在抖动:“屠国。整整,整整半年。他们都在屠国。六十多万的楼桑国人,几乎……几乎半年之间,全部死于大沣军队的刀下、铁蹄下。

  “楼桑人的血不会变黑。你现在去楼桑旧址,那儿的地,那儿的沙,那儿的草木,那儿的溪流,还全部是红的。”

  兰渐苏听流卿延的声音似乎在哭,他衔着这哭腔,将这段话讲得咬牙切齿。可他只能望见流卿延的背影,大红夕光下昏暗的背影。他并看不到流卿延的脸,看不到他的神态。

  李星稀是真的听得流下泪水,他不知流卿延所讲的这些,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只是切身进入了这故事的世界,真的像看到了那一幕幕嗜血的杀戮,真的像看见无数生命被马蹄践踏。

  兰渐苏递给李星稀一张帕子,揉了把他的头。问流卿延道:“听你的口气好像对他好恨,你不是说他是你父皇吗?”

  流卿延极快敛回情绪,语调复又上扬、不正经起来:“哎,是我父皇我才会恨,因为我想打醒他,把他毫无人性的脑袋瓜捶一顿。为人君主,应当以仁德为先,以德服人,你说是不是?我怎么忍心看我父皇成为一个暴戾的君主呢。他功绩再高,这渗进骨子里头的暴戾,也会人所不齿。更何况,他一面打着守卫山河的旗号去征破楼桑,斩杀楼桑人,一面却贪图楼桑王宠妃的美色,掠其入宫。这难道不是更让天下人笑话吗?不仅残暴不仁,还色令智昏。”

  那玉清笙,原来曾经是楼桑王的宠妃。皇上杀那么多楼桑人,却独臣服于她的美色。后来不仅封她为顺德妃,还对她宠爱无度。确乎是个标准精分。

  兰渐苏又问:“你说,楼桑人的血不会变黑。”

  流卿延道:“嗯。这便是识别一个人是不是楼桑人的,最准确的方法。”

  兰渐苏反复去思索流卿延前后讲的这两段故事,反复找寻里面错漏、或者遗漏掉的东西:“既然当初皇上是有意进犯楼桑国,而非意在除瘟。那他为何势要杀光所有楼桑人?如你所说,并吞楼桑国,到底也比造那么多杀业好。难道,只是为了痛快,只是为了杀戮吗?”

  “为了痛快,为了杀戮。咱们这位皇帝,还当真没那么闲。”流卿延道,“他们说,千金难换楼桑心,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兰渐苏:“不知。”

  可是,楼桑人的心。流卿延提及楼桑人的心,令他回想起那一夜,浈献王说的顺德娘娘的心。浈献王说他和皇后杀顺德娘娘,为的便是顺德娘娘的心。

  “皇上他如此杀戮,为的是楼桑人的心脏。只因为一句俗语……他就要找那颗心。他在找一颗楼桑人的心脏,但他怎么找怎么找都找不到。但凡是个楼桑人,除了他垂涎的那位楼桑宠妃,其余的他全部杀了,剖心。再一颗心一颗心丢掉,说不是。不是这颗。楼桑人的心堆得和山一样高,被野狗野狼吃了。然而直到最后,皇上都没找到那颗心。”流卿延的嗓音似那垂进西沙丘里的夕阳往下堕,沉沉地往下堕,“皇上最后只是烦躁地,失望地说没找到。可那些人,被他杀死的楼桑人,全部白白死了。整个国家,白白亡了。”

  李星稀抹掉泪,问流卿延道:“他要找什么心?为什么要找那颗心?”

  “为什么?为什么?”流卿延重复喃喃他的问题,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哼哼……”

  “你……”兰渐苏想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但他也清楚,这样问问题,最后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于是他问,“难道,你的真实身份,便是那楼桑国逃亡出来的人?”

  流卿延侧过头,嘴角挂着一个笑:“怎么,你要割我的肉,看看我的血吗?”

  兰渐苏不言。他们继续前行,沉默的空气随马蹄扬起的黄尘,荡在三个人之间。最终兰渐苏也没回答他,到底想不想割他的肉,看他的血。

  兰渐苏思考流卿延的话,思考他话里多少是虚多少是实,思考他的身份。李星稀仍在低声哀思那些白白枉死的楼桑人,流卿延笑他多愁善感,反问道:“你不怕我说的全是骗你的吗?”

  李星稀摇头道:“不管你是不是真的骗我,当初都是真的死了那么多人。他们真的都死了……”

  流卿延只是笑着,笑出了些声儿。笑到一半,骤然沉下脸,策马掉头:“有军队,我们回去。”

  话音才落,远处已有一队驻守西北的大沣士兵,策骏马奔至,手持银鞭,遥遥大喝:“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