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忽梦山河老【完结】>第16章 天生我材必风流

  凤先河绕着盘羲山而生,通京中运渠,主流岔分后又分数条小支流。自高处看,形似一只展翅的鸟。初时太祖皇帝要把它叫大鸟河,但臣子们认为这个称呼太不雅,说它像凤凰,比像大鸟好听。而凤凰河太庸俗,有一定的撞名概率,于是群臣商讨过后,一致认定叫凤先河。谐音“奉贤”,即“奉贤君为主”之意。

  当年群臣为了拍一个好听的马屁,也是动了不少脑筋。

  可惜这条寓意不凡的河,自成名后便不干人事,每年都得吞几条鲜活生命下去。有时候胃口大,还得尝尝达官贵人的鲜。名头大起来后,谁都找这条凤先河跳河了。

  兰渐苏和凤先河有一定的缘分。两年前夙倩倩在这里向他逼婚,不遂,以身殉河。然后浈献王河畔以哭祭女,又顺便祭祭亡妻。这么想来,浈献王和这条凤先河,缘分更深一些。

  十五年前,浈献王未袭王位,一段时日居于京城,日日与皇上结伴围场骑猎。她的夫人则居在皇宫中陪皇后谈心解闷,结为知己之交。说好听点叫知己之交,说直白了,两口子都给皇帝一家当消遣光阴的工具人。

  兴许是这工具人的生活太乏闷,闷出病,病疯了。夙夫人一日寻机出宫,在京郊凤先河投河自尽,遗下一对年幼子女。

  兰渐苏小时候不明白夙夫人为什么要自尽。作为一位母亲,哪怕日子再难熬,只要想到年幼的子女,定会咬牙挺下去。更何况她嫁在王贵之家,日子实在难熬不到哪里去。

  后来兰渐苏慢慢想明白,皇后那怪大的脾气,没几人忍受得了。可她是皇后,旁人不能忍也得忍。

  俗话说“忍一时卵巢囊肿,退一步乳腺增生”。夙夫人与皇后相处那些日子,有火不敢发,有气不敢生,忍出一身病,索性跳河去往生,这也不是没可能。只是便宜了凤先河的河伯。

  兰渐苏来到这条凤先河,心底多少还是有罪恶感。当年夙倩倩投河和他终究撇不清关系,虽然彼时的他非此时的他,可此时的他不见得全然不是彼时的他。

  兰渐苏双手合起,对凤先河拜了几拜:“小郡主,你要认魂,别认人。此番我入河是为要事,你若是变成水鬼,千万别拉我还命,真正的兰渐苏,该还的都还了……”

  兰渐苏自觉诚意不够,诵了段不齐全的往生经,将罪恶感填上几垒泥土,脱下鞋履,解开衣袍,纵身跃入河中。

  不下河不知道,凤先河的河水冷到极点,一瞬间收走绕在兰渐苏身的炎烈盛夏,万千寒丝将他困锁,织出张密不透风的冰网。他使出全身力劲扛住河中寒气,顺着河流向下游游去,越游越底,张目探河中底细。

  河底下长出一根根冰棱柱,挺肃立刺,向天而冲,密聚成一片片大张四敞的冰棱花。

  此河剧寒,原是这些冰棱所致。只是京城虽处北方,却绝非酷寒之地,夏末季节,河里怎么会结冰?

  兰渐苏往下游去,两眼快冻成冰珠子,撑住眼皮,细细看了那道道冰棱。冰棱之中泛烁油油之绿,是一条条莹绿的水草。

  听城中百姓说,十几年前这条河里有许多游鱼小虾,后来渐渐地没了,不知是什么缘故。下河想一查究竟的人,最后都没回来。有的试着沾了沾河水,立刻便胆怯折回。直说这条河邪了,除非有内功底子的人才能撑着回来。

  这河里没鱼虾的原因,便是河中水草皆冻成冰。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奇事,又成另一个谜题。

  兰渐苏肺内的呼吸渐变稀薄,怕是不能再于河中久待。正欲往上游回,突然,手臂被一个力道抓住。

  兰渐苏吃了一惊,拼命甩动手臂,几次将那抓住他的东西甩开,几次被那力道缠捉上来。

  兰渐苏卯足力气挣扎,只是刚才沉下浮上,耗去不少体力,现在实在是没有还手之力。他心惊肉跳想着,难道真是夙倩倩的水鬼,要拉他去偿命?

  但这个力道,居然不是把他拖下去,而是将他往上拉。看来是夙倩倩对他还余情未了,化成水鬼也舍不得害他。

  兰渐苏顺着水劲儿往后一拍,拍到了一个人体。

  抓着他的是一个人。拍到的地方,是那个人的胸。“平平无奇”的胸。

  倘若不是个别原因,这个抓他的人,是个人,是个男人。

  那人抓着他浮出水面,岸上热气喷涌到兰渐苏几成霜冰的脸上。那人先把兰渐苏撑到岸上,而后自己才爬上来。瘫坐在地,两手后撑,仰头呵足一口大气。

  他将头扭来,看向兰渐苏,问道:“公子,你为何要做傻事?”

  “……”兰渐苏傻住。不知该作何回应这句话,不懂该不该回应这句话。

  那样貌清爽的少年,眼神在他身上扫了两眼,又说:“你……你自尽就自尽,还游去这么远……我一路,我一路跟着你游……你还偏偏游那么快……最后看你沉下去了,才有机会去把你捞起来。”

  “……”

  兰渐苏还是不会说话。他只着单薄的中衣,岸上虽热,体内到底寒着。况且脚上还没穿鞋,形象确乎有几分像脱光衣服跑来跳河洗澡失足淹死的神经病。

  这时跟少年道谢,就坐实了他神经病之名。若不道谢,解释起来,又要花费许多时间。万一对方刨根问底,连丹心年纪几何,家里几口人,死后遗产几分,都问了个一清二楚,那又会变成一个啰嗦的故事了。

  兰渐苏于是低头咳了一声,站起身,拧了一把衣袖上的水,往上游的路走去。

  “你去哪里?”那少年跟着急忙站起来,积着一鞋水,走起来跌跌撞撞,跟在兰渐苏后面。

  兰渐苏回头问:“干什么跟着我?”

  那少年说:“我不跟着你,你待会儿换个地方做傻事怎么办?”

  兰渐苏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是做傻事?”

  那少年说:“因为……因为看你……”也说不上来了。

  兰渐苏心说:看吧,定向思维不可取。跳河的人,未必就是自杀。闲着没事干也说不定。

  少年还是跟着他。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后,一路跟他走到脱鞋解袍的地方。

  兰渐苏沿途走来,中衣已被体热和夏风烘吹得半干。他捡起袍子穿上身,扣好扣子,系紧腰带。湿衣贴身的俊美男子,几下功夫,回转玉树琼枝,气度翩翩。

  那少年看他看得痴了痴。

  兰渐苏留神到他的目光,他便立即把头低下。轻轻问出:“你叫什么名字?”

  兰渐苏说:“问人名字前要先说自己的名字。”他朝少年笑了一笑,“你不知道吗?”笑出来后兰渐苏后悔了一下。心说:我不该笑,这样显得我很风流。

  想来他的风流,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用处均很大。

  少年一只手藏到了背后,把头撇开,耳根掠过一整片红:“我姓李。”

  姓李之人遍天下,兰渐苏总归不能喊他“姓李的”,以后路上偶然见面,一声“姓李的”,满街人回头。那时候,尴尬就来得大了。兰渐苏便执着地要知道他全名,不得不又是很风流地问:“李什么?”

  那少年将头缓缓转回来,青涩地笑道:“星稀,月明星稀的星稀。”一颗小虎牙撑在唇上,像玫瑰上唯一的小刺。

  兰渐苏说:“李星稀。”

  月明星稀,李星稀。 兰渐苏思索埋伏在这名字间的字纹。他从思索对方是不是有个姐姐叫月明,到思索对方是不是有个弟弟叫星稠。最后思索出,这不是皇帝口中的李庆那草包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