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忽梦山河老【完结】>第7章 诡辩老贼智立旗

  太后历来茹素,虽然一向不喜欢兰渐苏,但见兰渐苏居然有这样的“善心”,便在百张懵脸中,嘉许地点下了头:“渐苏难得心有善土。哀家也觉得兔子生来可爱,且哀家前些日子才救了两只玉兔,如今却要看百官食用兔肉,心下极其难堪。”

  太后一话,重过千军万马。百官面色由吃惊与嫌弃,一片倒戈向称赞与愧疚。

  皇上吩咐宫婢道:“既然太后不喜,来人,将席上兔肉全部撤下。”

  太子一惊,惊得两条眉毛一跳:“父皇,全都撤下?这,御厨做得也是蛮辛苦的。”

  皇上板起脸,瞪视了太子一眼,以声示警。

  太子住嘴噤声,见宫婢要走到跟前,赶紧扒了几口兔肉吃。

  兰渐苏嫌弃地瞥太子,啧啧直叹,太子这个德性,国要衰。

  大难不死妙术回春的浈献王死死瞪住兰渐苏,心下恨道:太子要是你这德性,国要亡。

  工部尚书施友恭姗姗来迟地拍起太子的马屁:“太子克勤克俭,乃是大沣之福。且方才太子所作之诗如椽巨笔,行云流水,实乃是惊世神作。大沣有如此节俭爱民、气度恢宏的皇上、皇太子,以及忠厚仁恕的太后,一定国祚昌盛,千秋万代。”

  兰渐苏肌肤泛了一大圈的鸡皮疙瘩,马屁响亮得他耳膜阵痛,心下说:您老这通马屁才是如椽巨笔,惊鬼泣神,十个太子快马加鞭都追赶不上。

  皇上和太后面泛淡淡的悦色,群臣跟着附和。

  万口一谈的祝贺、马屁之中,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冷冷掷下:“国祚昌盛?哼。”

  这声音像一滴滴进水里的蜡,瞬间凝固,浮冒在水面,水底的微生物群静下来看它。而发出这个满是不屑鄙夷之声的,正是当朝丞相沈评绿。

  皇上和太后尽管看群臣献媚已生腻味,但有人言衰国祚,仍会万分不快。于是都皱起眉毛,看向沈评绿,静待沈评绿的解释。

  沈评绿停箸杯旁,眸上倒映百官近乎一致的脸,寒音慑骨:“一座房子纵然有结实的屋顶遮风挡雨,可底下梁柱驻满虫蚁,房屋终也会被腐蚀,变得岌岌可危。”

  此话一出,施友恭立即抖出一身冷汗,定定瞥住沈评绿。

  太后问道:“沈爱卿,你这话别有用意?”

  沈评绿冷眼睨向施友恭:“虽然皇上慧眼如炬,英明睿达,可到底勤于国事,难以望见贪嗜民血损害国祚的饕餮之徒。”

  施友恭紧咬牙根,噎着口厉声,责道:“沈丞相,太后寿宴,你怎么能胡言乱语?”

  皇上抬手示意施友恭安静:“沈爱卿有事不妨直言。”

  沈评绿站起身,走出席座,向太后与皇上作揖:“是。启禀皇上,微臣要弹劾翰林院大学士、工部尚书施友恭。”

  千斤之重的字一落,群臣面色骤然各有变化,四下相觑。此景犹如一个人义正言辞地说“老子要当着本尊的面打小报告”。

  施友恭登即骇然,脸上肌肉横抽。只是这刹那失态的神情,在脸上停顿不过稍瞬,便立即正色:“沈相爷,下官得皇上赏识,委以工部尚书之职,自问虽无过人才学,但自就任以来,一向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纵使没有过人功绩,也无重大过失错漏。你现下说要弹劾下官,要弹劾下官什么?”

  沈评绿道:“去年朝廷拨银两万两用以三江筑堤赈灾,然银款抵达三江地区却只剩七千两不到。堤坝修筑偷工减料,以致今年三江洪水决堤,冲垮良田民居,致使三江百姓无家可归。”

  皇上“啊”了一声:“竟有此事?”

  沈评绿道:“皇上若是不信,可问一问此次入京经过三江地区的浈献王爷,世子殿下,以及兰二公子。”

  浈献王微有停顿,兰渐苏率先道:“在下与父兄途经三江时,的确见三江一带如洪灾过境,四处颓垣断瓦,树折山倒。”

  浈献王这才点点头道:“不错,臣也见三江一带房屋毁坏严重,所以让人施了些银子给当地的百姓。”

  夙隐忧道:“那地方确实千里不毛,尸殍遍野,还有许多尸体浮在河上任河水冲激。”

  施友恭铁青着脸,一语不作。

  皇上愁眉怒问:“怎么没人和朕上报这件事?”

  沈评绿道:“回禀皇上,原因是因为,要上奏此事的邰江知府……”他目光森冷地剜到施友恭身上,手指随之指去,“被施友恭施大人杀害。”

  “荒谬!”施友恭拍桌而起,眯眼冷笑,“下官岂会滥杀朝廷命官?下官又有什么理由杀他!”

  沈评绿激愤道:“因为那两万两的赈灾银款,被你中饱私囊。而今年洪灾泛滥,三江堤坝被洪水冲毁,邰江知府疑心去年赈灾银款数目,决心上奏朝廷,你惧怕东窗事发,遂派人将他杀害!”

  “胡言乱语,不知所谓!”施友恭惊怒之后,面色逐渐泰然,甚至泰然出了“清者自清”的正气之感。他亦走出席座,向太后与皇上揖礼:“皇上,太后,请听臣向你们细细回禀此事。”

  皇上面色沉暗,静默良久,威重地“嗯”了一声。

  施友恭道:“今年三江决堤之事,微臣已听下属官员上报。但臣恐下属官员有隐瞒或夸大,便命亲信去三江侦查。谁知让微臣查出,原来去年是邰江知府见财起意,吞贪大部分银两,只余下七千两去造了个虚无实用的注水堤坝,害苦了三江的百姓。微臣为此斩了几个办事不利的手下,便要将邰江知府捉拿进京问罪。怎知微臣的人抵达邰江时,邰江知府已然畏罪自杀。”

  沈评绿被他的诡辩气白一张脸:“若事情真如你说的那样,你怎能隐瞒不报?且若邰江知府真犯贪污之罪,也该先告知刑部,等候刑部批文再去抓人。你越权行事,这还不是有鬼?你隐瞒不报,这是欺君!”

  施友恭脸色始终如一,不为沈评绿的威吓所动,是个心理素质强劲的好手:“几日前下官本打算将此案交予刑部处理,但下官听亲信说,邰江知府将家中妻儿父母皆迁到远地。微臣恐他畏罪潜逃,于是便赶忙着人先去缉拿他,打算之后再交由刑部处理。微臣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

  “至于为何不立即上报朝廷,是因为此事的真相,臣也是今日才理清脉络,本想即刻上禀皇上,但因太后寿宴,不忍令皇上操劳,拂了太后的雅兴,才暂且缓下。微臣原是打算,明日上朝时再上报圣上。”

  沈评绿一张脸青白去许久,凉嗖嗖笑出:“施大人果然能言善辩,驴子也能让你说成马,死的也能叫你说成活的。既然如此,那么本相问你,你说邰江知府是个贪官,但三江百姓却都道他是个清廉的好官。邰江知府身殁,百姓无不痛哭。你说他私吞了赃款,那么他的赃款到哪儿去了?下落呢?邰江知府家私清贫,一家七口居住在一间不过二进的田屋中,且无私田及其他产业。而他的远亲近戚也无一不家境清寒。他的赃款既不置办屋田,也没接济亲戚,也没放在钱庄里,难不成还能不翼而飞?

  “倒是施大人你。本相听说,你去年在苏杭买了一座西湖良宅,还给你的情妇购下江南一家绸缎庄。施大人你的钱财,又是从哪儿来的?”

  施友恭镇定的神色,起了一丝变化。只是弹指之瞬,他便跟皇上解释道:“回禀皇上,微臣的女婿是江南商贾。去年他要替微臣置办新宅,微臣已极力推拒。怎知他为讨我这个岳父欢心,仍是偷偷购买西湖精宅一座,要送与微臣做礼。但微臣从未进宅居住过,而是命他将那座良宅布置成善堂,用以行善济贫之用。至于绸缎庄一事,也全是微臣那不肖女婿的主意,微臣回去以后必会施以惩戒,往后定当好好约束他。”

  沈评绿嘴唇褪白得形同无色:“好,好,施大人舌灿莲花,当真是诸葛先尊在世也要佩服三分。可你说邰江知府乃是自杀,本相的人却在邰江知府脑中找出一根芒针。经仵作覆验,那根芒针才是邰江知府的致命所在。分明是有人将芒针刺进他脑中死穴,谋害于他。”

  施友恭仰起下巴,不以为然一哼:“谁知那根芒针究竟是他生前便刺进去,还是死后才叫人刺进去的?死无对证,相爷又怎能妄下定夺。”

  沈评绿顿口无言,指着施友恭道:“施友恭,你!”

  局势反转来,反转去,沈评绿到底太年轻,这局大有败阵之势。他抿起唇,向座上的兰渐苏投去求助的目光。

  兰渐苏支颐着挑盘中的肉吃,边嚼巴嘴里的辣子鸡丁,边说:“谁说死无对证?”

  群臣的注意力卒然转移到兰渐苏身上,太后和皇上亦向他望去。

  兰渐苏咽下鸡肉,起身两手整了整衣服,走出席座向太后和皇上半敷衍半认真地拱了拱手。

  浈献王沉嗓道:“渐苏,御前休要胡言乱语。快给我回来!”

  兰渐苏视若不闻,直视御座之人的双眼:“皇上,太后,在下有办法让邰江知府来指证施友恭。”

  群臣哗然,议论声不住地大起来。

  太后道:“这话有些耳熟。你难不成想要开棺验尸?”

  施友恭乜眼瞧兰渐苏,还是坦然自若的:“邰江知府的尸首压根不在京城,要将他尸体运来开棺验尸须也得等上数日。且验尸一事,自有提点刑狱司来做,二公子想必不比提刑官知其道。”他话里话外没在怕,可知当真验尸下去,也验不出什么有力指证他的证据来。

  兰渐苏摇了摇头:“在下全无开棺验尸之意。说实话,在下对什么尸检解剖一窍不通。如施大人所说,倘若当真要开棺验尸,也得由宪司来操手。”

  太后缀饰珠花的眉头凝出两道痕:“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兰渐苏道:“在下的意思,是让邰江知府本人,亲自来指证施友恭。能说会跳的那种。”

  哗然声四下又起,施友恭脸色突变,既绝不相信,又含杂几分恐慌地看兰渐苏。

  “简直是胡闹。”太子先声讥笑,“人都死了,怎么能说会跳地出来指证人?你又在此悖言乱辞,你难不成忘了你当初……”

  皇上朝太子瞟去一眼,太子立即闭住嘴,把没说出来的话,囫囵咽回。

  “苏儿啊。”皇上道,“这里是御前。满朝文武,王公贵族都在这里,你可不能再任意妄为。”

  兰渐苏并不退怯:“在下仍是恳请皇上……”

  太后的丹蔻玉手突然捂住头,烦乱地说:“丞相和工部尚书的事已足够心烦,二公子,哀家劝你不要这个时候添乱。”

  兰渐苏:“……”给不给人说话?

  施友恭面上的慌张转瞬一扫而净,唇角不住扬起,衔着的笑意越是得逞。

  这个时候,一道冽如冷泉之音自殿外传入:“便让渐苏试试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