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人渣【完结番外】>第三十六章

  护士走进来,望了一眼输液瓶。里面的药水还剩三分之二,护士皱着眉头说:“怎么这么慢?”

  她转动调节器,液体流动的速度突然加快了步伐,在窄小透明的管道里奔跑。

  范洛感觉血管肿胀酸痛,像被人塞进一条粗水管。他跟护士说:“这个速度太快了,有点痛。”

  护士说:“待会还有两瓶,不快点输不完。”她理会了范洛这一句,没有继续理会范洛第二句无关紧要的话,拿起记录本走出病房,白色皮鞋的高跟击打在地板上,一阵傲慢的节拍。

  中午林识源带稀饭过来,放在桌头跟他说:“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清淡的,所以我只买了粥。”

  “没关系,谢谢。”范洛捧起粥问,“多少钱?我拿给你。”

  林识源笑说:“你不拿我当朋友吗?”

  他没有生气,不过范洛察觉出他藏在表情里的不悦。范洛立刻难受起来,在想自己刚才那句话是不是哪里出了错,每一个字地去思考和寻找,每一个字都有可能是犯了错的那个字。

  只是这么想了一会儿,胃便又叫痛。昨天晚上范洛犯胃病,痛到几乎晕倒,出门要去诊所,正好遇到下了班的林识源,让他送来医院。

  医生检查后,告诉他这是胃溃疡,消化道出了血,要住院治疗。

  林识源下午没去上班,陪在范洛身边和他聊了半个小时的天。

  最近天开始下雨了,晚上睡觉记得盖好被子。美国的钢琴大师来这里开演奏会,买了两张票,等你出院就一起去看。俄罗斯一家夜总会发生火灾,死了好多人。

  这场谈天的稀饭中,加了各色各样的配菜,酸甜苦辣咸,五味皆是。

  后来公司打电话给林识源,说有一个客户在发脾气,必须得他亲自处理。林识源嘱咐范洛,要做什么记得叫护士来,拿起外套匆忙离开。

  范洛身旁活动着的明艳的空气,变回一片空白。他静躺在这片空白中,静望头顶的空白,四周的空白。插输液针的地方起了一个小包,他把调节器的速度调慢。

  中途护士来看,不快地说:“你这样待会输不完,我和你说过了。”

  后来在疼痛中输液结束,范洛看着门外护士的身影喊:“护士,护士。”

  白衣天使长着翅膀,可是耳朵却不灵敏,越是呼唤她,她的翅膀就扇得越勤,飞走得越快。

  范洛抽掉了插在手背里的针管。他下了床,穿上拖鞋。宽大不合尺码的条纹病服,像破絮织出来的麻布袋。他来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形象说好难看。

  整个人都乱七八糟的。

  几天前刚去拔了一颗坏齿,以为不疼了,生活就会好一点。后来胃也烂了。原来那不是一颗牙烂了的问题,是他整个人烂了的问题。

  晚饭时候林识源没有来,打电话来和范洛说加班。范洛撑着输液瓶到医院食堂去买饭。顾来穿得花里胡哨,戴着大墨镜在食堂里很大声地和一个老婆婆说话。

  “奶奶,你怎么来住这种医院?你和家里说啊,明天就给你转好一点的医院去!”他的嗓门开到不理会旁人的大,连他称为“奶奶”的人,也为此出现一张不喜的脸。

  老婆婆执拗地说:“我住这里就挺好,不需要你们操心。”

  范洛自顾去打饭,没再留心这位“熟人”。他打完饭,从小门走出医院食堂。顾来避开护士和医院的耳目,站在台阶上抽烟。

  他眯眼看了会儿天,扭头过来,见到撑着点滴瓶,一手还提稀饭的范洛。

  “是你啊。”顾来就着他刚和奶奶吵完架,还满脸不爽的表情说。

  范洛点头,给出一个勉强礼貌的“嗯”字,之后继续往前走。“熟人”这一刻比生疏的人还尴尬,他在范洛身后“喂”了一声:“高沉要离开北京了,就今天。”

  范洛在地板上延伸出去的步子,停顿下来。破絮一般的,宽大的条纹病服下,一个瘦白年轻,却又很像在迅速衰老死去的背影。

  “去哪啊。”

  “听说瑞士有更好的医疗机构,他要带他老爸去瑞士,应该以后都会在那里生活。他们一家去。”

  “他老婆也会去吗?”

  “当然了,他老婆不也是他的家人?”

  那个年轻与衰老并合的身影,在灰色的天空下停止了很久,之后,徐缓迟钝,摇摇晃晃的,滴着手背上的血走去很远,直到消失。

  灰色的天荡来几朵乌云,影子留在地板上。每一步都是一朵乌云,一片灰影。

  范洛手上的重量忽然空了,低头去看,发现提着的粥,掉在地板上,稀稀拉拉倒了一地的白。

  范洛站在湖泊前,安静地看起湖泊。看得久了,它也有海的影子。

  几年前和高沉一起去的那家音像店,前天范洛想独自去一次,发现它已经要永久歇业,那天是最后一天营业。

  留在大门上的贴纸不是生冷的白纸黑字,不是“本店转让”。而是一张彩铅画出来的沙滩海岸,两行蓝色的圆字。

  人生就是无数次相遇,无数次重逢,与无数次分离所堆叠而成的。

  他的人生从相遇,堆叠到重逢,堆叠到分离。这是人生给他的选择。

  但是他任性,并且执妄地想。

  或者。

  或者他可以自己选择。

  他可以选择现在跑出医院,去追高沉。可是身体还很虚弱,所以也许会一边跑,一边摔倒。然后不重视他的护士和医生,忽然都注意到了他,来把他拉住。他会像疯掉一样,颤抖着哭。他会推开所有人,他会一直跑,一直追,哪怕胃疼得再厉害。

  那么,找到那个人之后,就抓住那个人的手跟他说:“高沉哥,你不要把我丢下。当年跑走是我的错,那天对你老婆发火是我的错,对你发火也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再把我丢下。”

  他会一遍遍地说:你不要再把我丢下。

  但是他没有动。他在湖泊前定成了一个不起眼的点,护士和医生都在忙自己的事,病人忙着生这场没尽头的病。粥水流到他的脚边。乌云短短时间内已经铺成天盖,灰影把他裹住。

  然而他的周围,是没有止境的空白。他在空白里沉默。

  抵达瑞士后,高沉和柳佳扶着父亲走下私人飞机。约好的司机在机场外等候。

  高父近来恢复得不错,虽然有半边身体还是硬邦邦的,可是另一半身体已经能活动自如。

  刚重新能够走路,就一定要走,不厌其烦地走,让他坐轮椅也不肯。

  高母在后头紧跟慢跟,边笑边说:“你慢点儿!”

  高父仍是大步地往前迈去,甚至不要高沉和柳佳来扶。

  出了机场,高沉把父亲和母亲扶上车。父亲要坐在副驾驶座看风景,柳佳和高沉便跟母亲坐在后座。

  要去住的房子离机场很远,途中父母都睡着了,柳佳和高沉还在看窗外的风景。

  柳佳觉得瑞士好美,远远就能看到躲在云雾里的雪山,下面又是一片茵茵绿草,黄色的小花。生命在这里,仿佛能变得更有意义。

  “我们以后在这里,一定会过得很幸福。”柳佳小声地用英文跟高沉说。高沉微微地笑。

  进入市区,风景就热闹起来了。高沉的目光从水果店,移到面包店,移到街头画家,遛狗的女人,冰淇淋店。两个少年拿着冰淇淋,一路上走着,闹着,一个又跑上来去挽另一个的手。气候很好,时间在他们身旁悠闲,慢悠悠地闲晃。

  车开得很快,把那两个少年甩在了视野之后,高沉于是转过头,从后车窗看过去。

  灰色头发的小贩拨动音乐盒,圆舞曲在广场上游曳。还没吃完冰淇淋的少年,手拉住路灯杆旋转,故意踩在另一个少年的脚上。另一个少年拍了他的肩,说了一句话。之后两个人一起发笑,阳光把他们照出彩色琉璃的光芒。

  高沉将头转回来。

  柳佳低声喃着说雪山好美。

  高沉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很突然的瞬间,心脏处像绷开一块天石也填补不上的裂缝,荆棘在里面蔓长,疼痛到每一寸呼吸都是凿在上面的弯锥。

  他又转过头,看远离的两个少年的影子,眼前的景色变得朦胧模糊,蕴在一片水雾中,少年们的影子融成了水月镜花。

  柳佳问:“在看什么?怎么……怎么哭了?”

  高沉说:“突然想起来一些事。”

  “什么事情?”

  “很早以前的事情。”

  “要去做的事吗?”

  高沉的视线移回车内,留在睡着的父亲和母亲身上。车在往前行走,钟表带着时间跑。

  高沉只是在想,他曾经记得的那些,他曾经不记得的那些。

  会记得青海盐湖,是因为我和你约定好要带你去那里。会记得王靖雯的生日,是因为你给我听过她的歌。会记得《Leon》,是因为那年你看这部电影哭了很久。会记得河合奈保子,是你说她的唱片很难找,你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我不记得你,但我记得的小事都是关于你。

  但是,遗失在泥沼里的沙漏,被泥巴盖住的流动,失去了所有意义。远离的,好像曾经他和他的少年,储存在了这个沙漏中。而他再次回头,已经看不见他们走远了的,消失在梦幻般的加州中的身影。

  所以沉默好久后,高沉摇了头,胸口沉闷地痛着说:“能想起来就很满足了。”

  姑苏赋

  第二卷完结,第三卷估计会停几个月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