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空隙侦探>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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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早饭,尘沙惑离开佛兰德斯,沿着佛兰德斯停靠的斑马街走了会儿,一直走到天鹅大道42号的房子前才停住。他敲开门,看到他心通,稍微点了下头,问候道:“医生,早上好,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他心通抹了把脸,往旁边挪了下位置,说,“你还想做一次精神模拟是吧?”

  尘沙惑进了屋,关上门,点点头:“德卡德已经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了。”

  他心通捏了捏鼻梁,随手往屋里一指,说:“你先坐,我去提交精神模拟的申请……对了,你对今天的背景音乐有什么要求吗?”

  尘沙惑在座位上坐下来,礼貌地笑笑:“没有要求,什么都可以。”

  “我知道了。”他心通摆摆手,转过身在电脑上打字。

  没一会儿,天花板上的机器女声就响起来了:“尘沙惑先生,早上好,您的精神模拟请求已通过,现在为您播放《永福恩典》。”

  先是一阵小提琴声,然后钢琴和竖琴也来了,五花八门的音符一股脑全跳了起来。尘沙惑眨了下眼睛,眼前模糊了一瞬,随后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他看到一片干枯的河床,还有一个头发很长的男人站在河床边上,是德卡德。

  这一次,他仍拿着一本书,看上去像是罗素的《幸福之路》。可是……真的有一条通往幸福的路吗?不可能有这样一条路的吧?从没有人公布过它的入口在哪里,偏不偏僻,好不好找,也没人知道走在这条路上可能会遇到什么人。那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是亲切友好的人,还是面目可憎的人?那个人会不会在这条路上布置什么陷阱?踩到陷阱的人会不会立刻丢掉性命?这些全都很重要,但是这些全都没人说过。

  尘沙惑抓了抓脖子,说:“德卡德,我好像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的话音一落下,他心通就随着一串脚步声出现了。他一直走到尘沙惑边上,说:“这么说你真的爱上川玉了?”

  “可能是的。”尘沙惑轻轻点头,“有一天晚上,我和川玉去了伤心电影院,他给我看了他写的诗。那个时候,我突然,突然很想吻他……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冲动?还是欲望?我觉得很混乱,彻底搞不懂了。很久之前,我和他去过一次涅瓦,摩西玛丽亚女士告诉我们是男人创造了‘爱’的幻觉。我之前不明白,但是我开始在别的地方看到川玉的脸,听到川玉的声音……我可能也创造出了那种幻觉,我可能真的在爱他。”

  他心通又问:“你觉得川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

  “他是个很有头脑的商人,同时也是好多航行船的主人,还是一个有点奇怪的神秘主义者,一个非常低调的古董收藏家……我还要继续说吗?”尘沙惑弯了弯手指,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好吧……我觉得他有一双笔直又有力的腿,一对透明的,闪闪发亮的肺,十根天生就适合钢琴与雪茄的手指,他还有很容易留下抓痕的皮肤……和最黑的眼睛。”

  “托妮·莫里森的书吗?”他心通努努下巴,哼了声,语调轻快,“你想说《最蓝的眼睛》?”

  “不,这个答案和任何书,任何文学作品都没有任何关系。回答你的是我的大脑,我的思维本能。在你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我的大脑里只有川玉,只有他。我认为我的大脑想告诉我……他有世界上最黑的眼睛。”

  他心通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摊开手说:“我还能说什么呢?你已经理解了‘爱’是什么。”

  德卡德微笑起来:“先生,你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情感。”

  尘沙惑看向德卡德:“可是你要怎么办?你……你会退化,萎缩,你会一点一点失去自己的功能,走向一个早就设定好的自我毁灭的结局……我没办法,没办法……”

  德卡德道:“没什么好担心的,这就是所有生物情感系统的命运。请开心点,鹿野苑先生和观无量先生也会为你高兴的。”

  那两个人……尘沙惑一想到那两个人,思绪立马就像蛇的舌头一样分叉了。他想起很多年前,有一天,他们为了他的事发生过一次争吵。当时鹿野苑有些生气,提高了音量质问观无量:“他已经做了手术,安装了最好的生物情感系统,你还想让他怎么样?”

  “他必须掌握人的情感啊。”观无量说,“他总要像人一样长大,像人一样生活吧?他和我们不一样,他不是苏尔的后代,他甚至不能唰地一下变成一只猫!”

  “你以为变成一只猫是那么容易的事?”鹿野苑冷笑了声,“他有人的形象,人的理智,人的学习能力,这还不够吗?”

  “那你觉得他会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厌恶’吗?他的那些伴侣为什么会离开他?你不记得艾琳把他的公寓弄成什么样子了?”观无量皱了皱眉,“在不理解人的情感之前,他和科幻小说里的六型仿生人,七型仿生人有什么区别?”

  鹿野苑再度冷笑:“你还是少看一点PKD的书吧!你是不是忘了他还写过什么兔子爱上猫的离奇故事?你自己想一想,有兔子爱上过你吗?”

  观无量叹了声,拍拍额头,一副头疼的样子:“就算他不需要娱乐,不需要喝水,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睡眠,他总得需要一个人吧?一个对他的困惑有感知,有感觉,又不会像他之前的伴侣一样,随随便便就被他伤到心的人。”

  鹿野苑拿起杯子,往嘴巴里灌了口水,继续说:“观无量,你太乐观了。对大多数人来说,相爱是一件很难的事。”

  观无量撇了撇嘴,看上去不太服气:“你又不是人,你怎么知道的?”

  “我会观察。”鹿野苑斜睨着他,“一千年了,你还没学会怎么观察吗?”

  “你觉得他一个人生活也很好?但是‘一个人’并不是完整的人啊。你没听过地球时期的那个希腊神话吗?”观无量掰开自己的手指,“神话里说人原本有四只手,四只脚和两张脸,是宙斯后来硬生生把他们从中间劈开,分成两半,他们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所以呢?”

  “所以人类才需要伴侣啊。他们要靠另一个人才能变得完美,完整。不像我们……”观无量摊开双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们是猫,生来完整。”

  那天晚上,尘沙惑一个人去了教堂。他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听着修女们在神像前念诵地球时期的《哥林多后书》。一阵风送来了修女们的声音:“所以我们不丧胆,外体虽然毁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

  他回过头,视线撞上在教堂门口来回徘徊的一只猎犬。他认出了那只猎犬。

  猎犬走进教堂,匍匐在他脚边,牙齿尖利,用力撕咬他的影子。尘沙惑摸了摸手术后缠在头上的绷带,又摸了摸胸口,闭上眼睛,第一次听到德卡德的声音:“你为什么会看到一只猎犬?”

  “你也能看到它吗?”尘沙惑表情错愕,“有一年冬天,雪很大,我在车站等车,发呆的时候,它就走到我身边了。从那之后,它就一直追着我,出现在每个它能出现的地方。”

  “它是你影子一样的朋友?”

  “不,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有时候我能看见它,有时候我又看不见它了。我检查过,不是大脑的问题,也不是视力的问题。”尘沙惑撑着下巴说,“不过等它追上我的时候,我可能会被它咬死。”

  “我明白了。”德卡德说,“你能看到一只忙着满世界追杀你的猎犬。”

  尘沙惑低下头,看向正在用影子磨牙的猎犬:“可能这就是它的工作。”

  “你不怕它吗?”德卡德问。

  尘沙惑摇头:“我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感觉。”

  德卡德又问:“你和伴侣在一起的时候也能看到它?”

  尘沙惑耸了耸肩:“我试过,拥有一段稳定的伴侣关系并不能改善这种状况。”

  猎犬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样抬起头,使劲呲了呲牙,一双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尘沙惑。尘沙惑伸手去摸它的头,可是除了空气什么都没碰到。他最后看了一眼教堂里的神像,起身走了。

  一枚书签从德卡德的书里掉了出来,德卡德没有弯腰去捡,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尘沙惑,平静地开口:“先生,我们每个人生来就是为了失去的——失去童年,失去健康,失去生命,失去一切。”

  他心通也看向尘沙惑,口吻安慰:“至少你在做精神模拟的时候还能看到德卡德,他会以这个形象一直留在这里。如果你对这个形象有什么意见,不满意他现在的身高,体重,或是头发长短,我还可以向系统提交一份修改模拟形象的申请……”

  尘沙惑忽然开口,打断了他心通:“昨天,在佛兰德斯,我抱住川玉……又看到那只猎犬了。但它趴在地上,像是死了。”

  他又说:“我有种预感,我好像再也不会看到它了。”

  他心通愣了下,微笑道:“这是好事,说明你以自己的意志战胜了内心的恐惧,成功摆脱了一直跟在你身后的幽灵。”

  尘沙惑垂下头,目光随之落在了地上:“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东西都在消失,先是我的噩梦,然后是那只猎犬,德卡德……”

  “你一直都想成为人类,不是吗?”他心通说,“所以那些多出来的,不属于人类的部分都会慢慢消失。”

  “先生,成为人类吧,别担心我。”德卡德拍了下尘沙惑的肩膀,语气诚恳,“另外,我很抱歉我弄混了‘害怕’和‘爱’的感觉,希望你没有引起川玉先生的误会……”

  时间到了,一个机器女声温柔地数着倒计时,五,四,三,二,一。德卡德的声音随着精神模拟的世界彻底消失了。尘沙惑又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他拍拍脑袋,什么声音都没听到,这才意识到德卡德是真的不在了。要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好像有人偷偷挖开他的大脑,取出了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这件事又为什么非得发生不可。他闭了闭眼睛,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地球时期的电影。那时他还住在短吻鳄大街的公寓,有一个名字叫莎琳或者莎琳娜的伴侣,他们一起窝在沙发里看了那部电影。电影快结束的时候,一个角色光着身子坐在雨里,对另一个角色说:“所有这些时刻,终将随时间消逝,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

  尘沙惑揉了揉太阳穴,懵懵懂懂地理解了这句话。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德卡德的声音,那个声音曾经在他的大脑里朗读过D.H.劳伦斯的一首诗,口吻平静。他记得其中的一句:“黑暗中我流动的生命正朝着死亡而去。”

  那个声音还说过什么?尘沙惑想来想去,想到很久以前的一个圣诞节。那天晚上,他坐在床上和德卡德说他搞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因为过节而感到高兴,德卡德沉默了很久,告诉他说,孤独这种情绪是缠着人类的坏朋友,只有在过节的时候人们才能甩开它。尘沙惑琢磨了一会儿,说,我好像没有见过这位坏朋友?德卡德立马在他脑海里笑了几声,说,一个人能交到的朋友是有限的,你已经有我,香灯,还有那两只猫了,很遗憾,这里没有多余的位置留给外面那些坏朋友了。

  原来拥有一个朋友,再丢掉那个朋友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尘沙惑想,现在德卡德不见了,是不是应该有另一个人来填补他的空缺?那个人是谁呢?那个人……那个人有可能是川玉吗?不,他的名字不在“朋友”的位置上,他不应该随随便便就闯进自己的生活,再随随便便拿到一个“朋友”的身份。他不是一个朋友,他不可以是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应该去一个更适合他去的地方,那里可能有亮闪闪的宝石,可能有轻飘飘的羽毛,也许还有数不清的,足够淹没一个名字的颈部素描画……

  尘沙惑藏起从嘴里飘出的一声叹息,什么都不想再想了。他起身离开座位,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就被他心通叫住了:“尘沙惑先生,请等一下。”

  尘沙惑定了定神,有些茫然。他眼看着他心通径直走过来,问出一个几乎快刺穿他喉咙的问题。

  “你和川玉……你们发生过什么了,是吗?”